浅海不浅｜林如海：人间有味是清欢

张潮的《幽梦影》里有这样一段话：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

官长廉静，家道优裕；

娶妇贤淑，生子聪慧。

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在众生波云诡谲的洪流里，林如海就有过这样一段“全福”时光。虽然命运向来翻脸无情，快活日子向来短暂，不过也可拿来略为一观，教那后世迷途乱性的读书人涨些姿势。

儒林外史里的天长杜少卿，红楼梦里的姑苏林如海，都是读书人里的明白人，既没有读书读的窝窝囊囊苟全于世，也没有读的丧尽天良横行天下，他们是逍遥自在乐世知命的读书人，在学海文林里痛快畅游着。

木心先生说，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如海其人，就是这样一个知世故不弄世故、揣着明白装愚的人，该是一个学道上的人在官场上的样子。世故和明白让他得以存身不至于沦落险境，有一种“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本领；那一厢的愚则是浮华中一丝不乱的赤子之心，是“质性天然、非矫励所得”的底线和良心。

从他对待雨村的平和姿态就可窥探出一二来。本是雨村有求于他，他的应接倒像是他有求于雨村了，身段放的极低，话语极谦和有礼。略略记得儒林外史里虞博士还是谁来着，说道读书人要全其廉耻，他既没奈何来谢我，我要再认领的话，他岂不无容身之地了？果然读书人是最懂得读书人的，懂得他的廉耻与难为情，这一点如海是深明大义感同身受的。当然也有些时候读书人最会难为读书人，可笑近来的人，略拈着点权利，便好充大老官，须得对方把求人的话说破个天才肯稍稍放点权利帮忙。从上来说，本来还可落着一点助人的余庆，却偏偏在逞来逞去的口头上给消除了，岂不可惜？

总会想象，在黛玉母亲贾敏尚在的日子里，如海一家人该是怎样的言和意契岁月静好。京中再繁华也只是云端，倒是清朗浪漫的苏州扬州小城，安然偏安一隅，才是踏实甜美的人间生活。也会很奇怪，贾敏为什么没有和三大家族联姻而是嫁给了林如海，思来想去会落在贾母头上，这个精明能干的老太太，为了疼爱自己的小女儿，不但挑中了人品端正才情风流、甚至为人为官游刃有余的林如海，“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青云”。另一方面，更是挑中了林家显赫的地位身份，如海担任的可是执掌国民经济命脉的巡盐御史，比与三大家族联姻更有利于贾家发展。在女儿身上，贾母既顾全了女儿的终身，又为家族赢得了互利关系，可谓两全其美。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贾敏死后如海不放心又很放心地把黛玉送进荣国府，抛却其他因素外，他深知贾母是不会亏待黛玉的，没有在贾母身边更能解他顾盼之忧的了。原也是如此的，只是后来的事，一些因果姻缘，超出了凡人的筹算。

贾敏死后，如海再无续娶，完全绝了这一心思。大有一种“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之感。不像赫珍之流，这一厢去世了那一厢立马娶了来，还左一个小老婆又一个小老婆，找不到一丝真情。

再来看黛玉。这样一对璧人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是超凡脱俗的，有母亲的世家风范，有父亲的质性天然。此花不与群花比，不像那京中围城里的奶奶小姐们，黛玉是在诗情画意中长成的，一哭一笑，一叹息一着恼，全是天然，全是优美。宝玉在玩笑时说，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是啊，她是姑苏林黛玉，她是盐科林老爷家的黛玉。

再回首，看到林如海绝少的几次出场都是极平和，极淡淡的，人间有味是清欢。并且温和的表面下，他势必是守着一片原则的。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平日里温和随意、小事不消计较，惯能照顾他人的情绪，而大的理念上一点都不含糊，一点不迎合。

这大约就是“爱惜羽毛”吧。这就是林如海，这就是林黛玉的父亲。

写于丙申猴年 七月廿三

是日清净无为 颐养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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