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哲学、隐喻与觉悟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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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需要哲学指引。由此,人们身上也便有了隐喻的光芒,觉悟的淡然。

如果说手持“风月宝鉴”的贾瑞们具有醒世意味,那么《红楼梦》的众多女子则超越了俗世,达到了哲学层面。

人生如梦,梦醒就好。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所写的那样:现在她不愿对世界上任何人说长道短。她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却又难以形容地老迈。她像一把刀子,插入每件事物之中,同时又置身局外,袖手旁观。

她们的哲学

人活着,需要哲学指引,或多或少,而人身上,便有了哲学的光芒,或明或暗。这样的光芒,虽不足以照亮前路,但起码可以给自己一个说法,一个交代——与自己自觉和解,与世界必须和解。

贾府“四春”,一个儒家,一个法家,一个道家,一个佛家,姑且这样指代四位小姐吧。生者的年华,始终是哲学的年代。只有这样,才能在惨痛、混乱、无常中活下去,活下来。身处逆境中,濒临绝境时,知她无情有情?

元春、探春,积极有为,不同于迎春、惜春的消极无为。后宫里,元春贤德仁义,践行儒家的“修齐治平”;大观园中,探春杀伐果断,有法家“定分止争”的做派。吵吵闹闹时,迎春手捧《太上感应篇》,读的是道家的经典;纷纷扰扰后,惜春决意出家,青灯古殿读。元春,最终“舍生取义”,探春,果真“趋利避害”;而迎春,人称“二木头”,惜春,人说太“孤介”。

元迎探惜,红颜的心到底有多高多远多深多痛?难道,人的一生便是从入世到出家的觉悟过程?若有缘,道亦是家;若有幸,世亦为佛。

妙玉不是道姑,是尼姑,她在大观园的栊翠庵带发修行。王善保家的就对王夫人说过妙玉“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妙玉也是因为“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才“随了师父上来”。

妙玉的身份和信仰一目了然,黛玉就复杂些。

贾雨村做过黛玉的老师,当时黛玉尚生活在扬州。冰清玉洁、孤标傲世的黛玉曾经有个市侩圆滑、虚伪自私的老师贾雨村,黛玉的父亲林如海亲自为贾雨村写了封推荐信,从此贾雨村走上了飞黄腾达之路。于是我们看到了贾雨村和门子主仆二人的“登龙术”和“厚黑学”,也看到了贾雨村的忘恩负义和道貌岸然,对甄士隐和香菱。

香菱的父亲甄士隐,黛玉的老师贾雨村,一个将真事隐去,一个将假语留存,一个遁世而去,一个入世而来。真事与假语,有恩与忘恩,看破与痴迷,每人有每人的因缘,每人有每人的结果。

人生的意外很多,所以才新鲜。谁能想到黛玉的老师会是贾雨村?贾雨村,受着喜鹊的教育却长成了一只乌鸦。对黛玉来说,学生不一定重拾老师的“衣钵”,更不一定继承老师的“精神”。——牛粪里开出了芙蓉花。

母亲亡故后,黛玉初进荣国府。贾母问黛玉念什么书,黛玉的回答是:“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这一句,有人认为贾母自谦,有人觉得她不重视女孩子的教育。也许,她说的是实话。从迎春、探春、惜春迥然不同的人生和人生哲学,就能略微感知姊妹几个所受教育的杂乱和参差。

黛玉读的《四书》,指《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毋庸置疑,都是儒家的经典。不过,黛玉的诗作透露的却是道家思想。她的三首咏菊诗,都具解读价值——出现了晋代诗人陶渊明。“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是《咏菊》和《问菊》的句子。到了《梦菊》,陶渊明这个诗人和“庄周梦蝶”这个典故一起出现:“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黛玉的佛家思想,表现在她和宝玉的“参禅”一事上。她的智慧,弄得宝玉竟然不敢承认自己“参禅”了。这场严肃的“参禅”行动,却由看戏开始。

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批评她“只好点这些戏”,说自己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见宝钗说得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了起来,其中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宝玉听了,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对他说:“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

俗世中,小儿女的争风吃醋跃然纸上,小情侣的打情骂俏活色生香。显然,黛玉是知道这出戏的,湘云也懂得黛玉的弦外之音。散戏后,受到“刺激”的宝玉作偈“无可云证,是立足境”,黛玉看后说了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简直是六祖慧能对神秀了。宝钗娓娓道来慧能和神秀偈子的高下,完全忘了宝玉的难堪——看来宝钗还没说够。

其实,儒道释的内力,早就在历史中融合,集于黛玉一身也就毫不奇怪了。至于,儒道释的戏份,早就在历史上写就了孰多孰少,个体不同也就不足为奇了。

黛玉在她的儒道释中挣扎,曹雪芹又何尝不是?迎春与惜春在她们的出世入世中沉浮,我们又何尝不是?

 爱和自由,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元素。挣扎,是为了爱;沉浮,是为了自由。但愿,沉浮皆自由,所失非所求。

她们的隐喻

《红楼梦》,充满了隐喻。你在书里看到了什么,就会在生活里发现什么;你想在现实里发现什么,就能在书中找到什么。现实不苍白,书本不单调,真是一种绝佳的契合,难得的合拍。

“原应叹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第一个字的谐音。原应叹息的不仅仅是四个女子,还是四个不同的美梦。元春,那是荣华富贵的梦;迎春,那是妥协退让的梦;探春,那是泼辣进取的梦;惜春,那是孤绝决裂的梦。

元春告诉我们荣华富贵到底变成了虚空,迎春告诉我们妥协退让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探春告诉我们泼辣进取不一定能如愿以偿,惜春告诉我们孤绝决裂只剩下出家一条路。

“四春”是姊妹四个,如花似玉,姹紫嫣红,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梦境。黛玉、宝钗和湘云,是人生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心境。

黛玉应该是人自有智识以来的第一个阶段,青春时光。

那天,对于父母给他的设计,儿子说了句,我不给自己留后路。小伙子无意中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思考。不给自己后路的从来都是年轻人,黛玉身上具备这种素质。

黛玉对爱执著,对人生也投入。在大家的利益和宝黛钗的“三角恋”漩涡里,败得一塌糊涂。败了也就败了,看开,放下便可。但,黛玉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宁愿选择“天尽头”的“香丘”。

不论你多么执著,多么努力,所有的爱情都会沦为“三角恋”。不论你多么淡泊,多么超然,所有的爱情都会被利益冲散。这是我读《红楼梦》得出的结论。作者这样的写法显然不是为了看点和卖点,而是真实的存在。人说,艺术高于生活,有时,生活大于或等于艺术。

如果黛玉隐喻的是青年时代,那么宝钗暗示的就应该是中年人。你看,她的处处心机,她的时时忍让,她的婚姻是家庭利益的载体,她对宝玉的那点爱被现实消磨殆尽,面目全非。此时,她的母亲需要她的安慰,她的哥哥需要他的挽救,她的嫂子欺负她,她的丈夫放弃她。而她所有的希望,便寄托在生养一个儿子上,这样,日子总算可以继续,即便她的丈夫不爱她,她的娘家不能容留她——续书给了她这样一个结局,含混地。

一片荒芜的尴尬,无法言说的艰辛,都在宝钗的身上和心里,她不敢像黛玉那样哭哭啼啼,率性而为,她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繁复程序炮制出的“冷香丸”,压制的永远是她自己的欲望,成全的却都是别人。

而湘云,似乎就到了老年阶段了,那是很好的人生状态:无所用心,随遇而安,生活得不费力气,虽然父母双亡的她也要靠做针线活贴补生计。

经历了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终于洗尽铅华,删繁就简,没心没肺的心境慢慢出现了。湘云不在儿女情长上下功夫,也不为家庭责任用心思,来就来了、去就去了,富就富了、穷就穷了,爱就爱了、恨就恨了。

林黛玉是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薛宝钗是雪——虽曾铺天盖地,终于销声匿迹;史湘云是水——随波逐流,圆润自如。

青春期,黛玉那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怜惜她到了偏爱的地步,是因为我们不会拥有她那样决裂的勇气。

人到中年,宝钗那样的——吃力,却不讨好。我们不爱她却尊重她,是因为我们害怕自己落入和她同样的境地。

夕阳红了,湘云那样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们喜欢她的轻松也向往她的率真,是因为我们也渴望“第二春”。

老年生活,就是我们的第二春,那时的我们一定没有了决裂没有了决心,随心所欲和随波逐流注入了我们的气质和气魄。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们就是那曾经沧海的水!

她们的觉悟

大学同学说,《红楼梦》里,宝钗和宝玉、黛玉是心意相通的,是最能理解宝玉黛玉的,因为他们都有一个破灭的世界观。《红楼梦》一部小说,讲的都是悟与不悟,是不同个性在“悟”上的不同反映,宝钗就是看破看开的那个人,早早得道的那个人。

  原来,早慧的同学二十年前就已经读懂了宝钗。而我,一直对宝钗怀有成见,源于她对金玉良缘的默认、对宝黛爱情的觊觎。二十年后,再和同学交流,突然间醍醐灌顶,原来自己和宝钗也是息息相通,惺惺相惜。

一个理想破灭的女孩儿,从豪富到衰微,从面热到心冷,从率性到伪饰,从繁复到简陋,从父母双全的娇娇女到母亲依赖的乖乖女,从“送我上青云”的雄心壮志到“眼前道路无经纬”的清醒自知,宝钗早早地悟了,早早地了悟,冷漠冷静,清醒警醒。

宝钗曾经那么地热心热闹,如同她与生俱来的热毒。宝钗变得那么心冷意冷,如同她维持生命和健康的冷香。

双亲宠爱的宝钗,浸泡在繁华富贵里,是淘气的、缠人的、任性的。关于阅读量,黛玉怀春时才偷偷读了一本《西厢》,而宝钗早在七八岁上就读了《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关于穿着打扮,宝钗曾经金银首饰满箱满柜,现在的她却“不爱花儿粉儿”,首饰压在箱底或者送给别人,连母亲都说她“古怪”。关于住处,宝钗是家里的顶梁柱,却住“雪洞一般”的房间,玩器全无,衾褥朴素。

就是这样的宝钗,怕看杂书闲书的黛玉移了性情,怕穷困潦倒的岫烟受窘受寒,怕父母双亡的湘云没有活动经费,劝在女人堆里混日子的宝玉追逐仕途经济。就是这样的宝钗,赢得了盛赞,也引起了误会。因为感情纠葛,黛玉首先拿她当情敌;因为政见不同,宝玉把她的话当做混帐话;因为生活态度不一样,贾母看不上她的简朴素净。 

对于宝钗住所的布置,别人犹可,贾母认为犯了“忌讳”,惹亲戚们笑话,话语里充满了火药味,小姐的绣房都搞成这样,“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

貌似热闹,貌似受敬,宝钗其实一直生活在孤独里。贾母好热闹,宝玉好热闹,黛玉会胡闹,湘云会大笑,袭人有用意,母亲不懂得,哥哥不争气,嫂子不是东西。被盛赞被追捧的宝钗,她的孤独寂寞一点也不逊于宝玉黛玉。

宝玉生在纨绔里,长在膏粱里,在父母眼里却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问题少年。父亲不疼,母亲不爱,姨娘和兄弟加害,宝玉在家庭和情感的夹缝里游弋,甜蜜而辛苦。

花柳繁华地里,宝玉是荒凉的;温柔富贵乡里,宝玉是寂寞的。宝玉的荒凉和寂寞一如恋人黛玉,只不过,黛玉是寄人篱下,宝玉是在自己家里,宝玉选择的是出世,黛玉则在出世入世的苦痛挣扎中魂归离恨天。

了悟前后的宝钗,放手前后的宝钗,选择的都是入世。

对于黛玉的热切,她有严厉的忠告——移了性情就是自毁形象,黛玉总算理解了她的善意,二人一度成为闺蜜。

对于岫烟的处境,她有冷静的剖析——人穷也不必妄加掩饰,岫烟是闲云野鹤般的女子,后来和宝钗成了姑嫂。

对于宝玉的出家,她有淡然的态度——走就走吧,袭人却不舍宝玉,搞不懂宝钗的无动于衷。

对于金钏的死,她有冷漠的看法——放弃生命的糊涂人,王夫人的良心因此得到安慰,感激宝钗的点拨提醒。

对于贾母的批评,她有淡定的做法——讨好不了也就罢了,贾母爱护外孙女黛玉,那是人之常情。

对于小红的私情,她有虚伪的掩饰——你们见到林姑娘了吗,宝钗春风拂面,内心却大骂小红“狗盗”。

对于袭人的再嫁,她有平静的处理——强扭的瓜不甜,留住袭人的是宝玉和他的荣华富贵,送走袭人的是没了宝玉也没了荣华富贵。

宝玉出家后,宝钗依旧安度时日,即使时日不静好,感情不美好,人生不安好。

直到小说结束,直到贾府困顿,直到宝玉出家,大家才明白过来,原来刚进贾府的宝钗就和他们现在的心境处境一样:看人来人去,无动于衷;听孰是孰非,心灰意冷。不同的是,悟了醒了的宝钗仍坚持着入世的人生态度。很多人不悟不醒,即使醒悟,出世时也不安心,入世时更不安宁,前者是宝玉,后者是黛玉。

宝钗的了悟,比宝玉早了整整“一个故事”。宝钗在故事的开头,刚踏入贾府大门之时,宝玉在故事的结尾,离开自家门槛的时候。黛玉一直是热切的,激烈的,从来到去,从生到死,都没有勘破红尘、放开自己,她消极避世的表象下藏着对爱情的缠绵和对人生的痴迷。   

对宝钗来说,好即是了,了即是好,冷便是最热的热,淡便是最浓的浓。对人生的态度,她是冷冷的,对宝玉的感情,她是淡淡的。

也许,这就是悲悯情怀,也许,这也算积极人生。 

(原文刊登于《红楼文苑》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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