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马瑞芳：香袋香玉九连环 | 讲经典

撰文 | 马瑞芳          责编 | 廖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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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大观园是爱情伊甸园，最温馨柔美的宝黛爱情却出现在贾母身边：黛玉剪香袋和宝玉胡诌“香玉”，即“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认为宝黛入大观园前一直住碧纱橱内外，可能是误读，试想“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和林黛玉只隔道木隔扇，岂不成笑话？黛玉进府，贾母安排她住碧纱橱里，宝玉坚持住碧纱橱外，贾母说“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吧”。宝黛经过一段“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宝玉梦游太虚境前，他们已各有卧室，离贾母很近，呼吸相通，宝玉卧室门斗还由晴雯贴上“绛云轩”。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更是读者百看不厌的情节。宝黛斗嘴，内容是宝钗的冷香丸和金锁，却写出宝黛二人的浓浓爱意。

元春省亲，黛玉累极了在休息，宝玉却来纠缠她，还说他“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笑骂宝玉是自己“命中的天魔星”，似骂实悦，情意缠绵。两人对面躺下聊天。黛玉看到宝玉脸上有块红颜色，担心地问是什么人抓破了？贾宝玉不好意思地说是给丫头淘胭脂蹭上的。黛玉亲自动手擦净并嘱咐：你干这些事也罢了，还要带出幌子来，叫人当新奇事传，吹到舅舅耳朵里，叫大家不干净惹气。按说宝玉办的事很没出息，如果宝钗肯定会来番大道理教导。但黛玉不大惊小怪。这就是情真意洽。

此时宝玉感兴趣的却是黛玉身上令人“醉魂酥骨”的香气，一把拉住黛玉袖子看笼的何香？它是什么香？是黛玉自身的幽香，黛玉的香气是天生的，也是从西施那儿来的，传说西施洗澡后的水沉淀下来可做香料。林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自然有香味。

宝玉问香引出黛玉说香：“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黛玉就棍打狗，拿“冷香丸”开涮，挖苦薛家虚张声势地造假。“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也不饶你了。’”宝玉给黛玉什么利害？挠痒痒。孩童间的动作，结果素性最怕挠痒的黛玉说“再不敢了”。接着却来了句更新奇的问话：“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没听懂，黛玉一边挖苦他“蠢材”一边说“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薛家造的“金玉良缘”和冷香丸，成了黛玉拿宝玉开涮的口实。此时深受贾母和宝玉双重爱怜的黛玉根本不把“金玉良缘”当回事，只当成笑料。对暖香配冷香和金锁配宝玉，宝玉都聪明地不辩解，不辩解比辩解好。这就是后来黛玉想的，我越说金玉，你越不辩解，说明你心里没这事，你辩解就说明你想着这事。

接下来宝玉没话找话地问黛玉几岁上京？路上见过什么景致？扬州有哪些古迹？黛玉只不回答。难道黛玉不乐意宝玉待在身边，不乐意听宝玉没话找话吗？不是，黛玉太娇弱，浑身酸痛，需要休息，而宝玉在一边喋喋不休，一点儿不妨碍她休息。宝玉已成为黛玉生活气场的和谐的组成部分。他说些什么无关紧要。只要人在，就成了。

这时就出现了“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情节，宝玉像天才童话作家用黛玉名字编故事，创造出扬州黛山林子洞小耗子偷香竽故事，最后说：“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

从严格意思上说，“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不是描写爱情的情节，而是爱情萌发的情节。宝玉和黛玉之间亲热、体贴、关爱，亲哥亲妹般没有男女之别，又一点儿不越轨，但爱情正是在此过程中悄然生长。这时的黛玉和宝玉都朦朦胧胧地、莫名其妙又极其强烈地喜欢对方，像吸铁石般互相吸引。他们之间毫不掩饰的亲密，自然亲切的关心，甚至有肢体接触，既像关系要好的表哥表妹，又像情深意重的情哥情妹。古代小说家，任谁也没有把爱情萌芽写到这样细致、微妙。冯其庸教授认为：“‘玉生香’为宝黛情柔意密而又天真无邪之一段最纯朴文字，其情在有无之间，亦黛玉一生中最为欢畅无愁之时，文章如春花之烂漫，如秋月之朗洁，具无限缠绵之意，有有余不尽之妙。”

此时宝黛还生活在贾母身边。我猜测他们被安排在贾母院东西厢房，抬腿就能跑到对方房间。第七回写到周瑞家的送宫花看到：黛玉在宝玉房里，二人解九连环玩儿。九连环是古代智力玩具，类似于现代人玩的魔方。老一辈红学家认为可以用“九连环”解读宝黛之间曲曲折折的爱情。张新之评：“九连环，天数也，宝黛何能解此？”

宝黛之间有如此纯净天真、朦胧烂漫的爱意。跟贾母浓得化不开的爱息息相关。贾母这只“老母鸡”的翅膀严密保护着两只幼崽，一边是长得活像当年荣国公的嫡孙宝玉，一边是“惟疼”之女贾敏的遗孤黛玉。如果要概括贾母的人生理想，“长寿＋享乐＋看着两个玉儿成一家”占据重要位置。我才不相信贾母会出于功利目的破坏宝黛爱情那类鬼话。

本文选自马瑞芳《红楼梦风情谭》，由商务印书馆授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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