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经典名著《死水微澜》连载之五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第八节

    但是蔡大嫂必要问个明白,洋人既是才十几二十个人,为啥子不齐心把他们除了?教堂既是那么要不得,为啥子不把它毁了?罗歪嘴那有闲心同一个婆娘来细细谈说这道理,说了谅她也不懂,他忽然想到昨日接到的口袋里那篇主张打教堂文章,说得很透澈,管她听得懂听不懂,从头到尾念一遍给她听,免得她再来罗嗦。他遂从一袋里摸出两张写满字的纸,眨了眨眼睛对蔡大嫂说:

    “昨天一个朋友给我看了一篇文章正是说打教堂的,你耐着性子我念给你听罢:

    “为甚么该打教堂?道理甚多,概括说来,教堂者,洋鬼子传邪教之所也!洋鬼子者,中国以外之蛮夷番人也!尤怪的,是他懂我们的话,我们不懂他的话。穿戴也奇,行为也奇,又不作揖磕头,又不严分男女,每每不近人情,近乎鬼祟,故名之为洋鬼子,贱之也!而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我们中国自有我们的教,读书人有儒教,和尚有,道士有道教,治病的有医,打鬼的有巫,看阴阳论五行的有风水先生,全了,关于人生祸福趋避,都全了;!我们中国,奉教者出钱,谓之布施,偏那洋教,反出钱招人去奉,中国人没有这样傻!他们又从何来的这么多的钱?并且凡传教与卖圣书的,大都不要脸,受得气,你不睬他,他偏要钻头觅缝来亲近你,你就骂他,他仍笑而受之,你害了病,不待你请,他可以来给你诊治不要钱,还连带施药,中国人也没有这样傻!我们中国也有捐资设局,施医施药的善人,但有所图焉。人则送之匾额,以矜其善;菩萨则保佑他官上加官,财上加财,身生贵子,子生贵孙,世世代代,坐八人轿,隔桌打人,而洋鬼子却不图这些。你问他为何行善?他只说应该;再问他为何应该?也只能说吩咐要爱人。是甚么?说是上帝之子。上帝,天也。那么,是天子了。天子者,皇帝也,难道是皇帝吗?古人说过,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普天之下,那有两个皇帝之理?是真胡说八道,而太不近人情了!况且,看病也与中国医生不同,不立脉案,不开药方,惟见其刀刀叉叉,尚有稀奇古怪之家伙,看之不清,认之不得,药也奇怪,不是五颜六色之水,即是方圆不等的片也丸也,虽然有效,然而究其何药所制:甘草吗?大黄吗?牛黄吗?马宝吗?则一问摇头而三不知。从这种种看来,洋鬼子真不能与人并论!但他不辞劳苦,挨骂受气,自己出钱,远道来此,究何所图?思之思之,哦!知道了!传教医病,不过是个虚名!其实必是来盗宝的!中国一定有些甚么宝贝,我们自己不知道,番邦晓得了,才派出这般识宝的,到处来探访。又怕中国人知道了不依,因才施些假仁假义,既可以掩耳目,又可以买人心。此言并非诬枉他们,实在是有凭据的。大家岂没有听见过吗?扬州地方,有一根大禹王镇水的神铁,放在一古庙中,本没有人认得,有一年,被一个洋鬼子偷去了,那年,扬州便遭大水,几乎连地都陷了。又某处有一颗镇地火的神珠,嵌在一尊石佛额上的,也是被洋鬼子偷了,并且是连佛头齐颈砍去的,那地方果就喷出地火,烧死多少人畜。还有,只要留心,你们就看得见有些洋鬼子,一到城外,总要拿一具奇怪镜子,这里照一照,那里照一照,那就是在探寻宝物了。你们又看得见,他们常拿一枝小木杖,在一本簿子上画,那就在画记号了。所以中国近年来不是天旱,就是水涝,年成总不似以前的好,其大原因,就在洋鬼子之为厉。所以欲救中国,欲卫圣教,洋鬼子便非摒诸国外不可,而教堂是其巢穴,此教堂之宜打者一也。

    其次,他那医病的药,据奉教的,以及身受过他医好的病人说,大都是用小儿身上的东西配合而成。有人亲眼看见他那做药房间里,摆满了人耳朵、人眼睛、人心、人肝、人的五脏六腑,全用玻璃缸装着,药水浸着,要用时,取出来,以那奇怪火炉熬炼成膏。还有整个的胎儿,有几个月的,有足了月的,全是活活的从孕妇腹中剖出,?所以自洋鬼子来,而孕妇有被害的了,小儿有常常遗失的了!单就小儿而言,岂非有人亲眼看见,但凡被人抛弃在街上在厕所的私生子,无论死的活的,只要他一晓得,未有不立刻收去的;还有些穷人家养不活的孩子,或有残废为父母所不要的孩子,他也甘愿收去,甚至出钱买去。小儿有何益处?他们不惜花钱劳神,而欲得之,其故何也?只见其收进去,而不见其送出来,墙高屋邃,外人不得而见,其不用之配药,将安置之?例如癸巳端阳节日,大家都于东校场中,撒李子为乐之际,忽有人从四圣祠街教堂外奔来,号于众人:洋鬼子方肆杀小儿!其人亲闻小儿着刃,呼号饶命。此言一播,众皆发指,立罢掷李之戏,而集于教堂门洞,万口同声,哀其将小儿释出,而洋鬼子不听也,并将大门关得死紧。有义士焉,舍身越墙而入,启门纳众,而洋鬼子则已跑了,小儿亦被藏了。但药水所浸的耳朵、眼睛、五脏六腑,大小胎儿,以及做药家伙,却尚来不及收拾;怪火炉上,方正发着绿焰之火,一银铛中所烹制者,赫然人耳一对。故观者为义愤所激,遂有毁其全屋之举。此信而有征之事,非谰言也。圣人说过,不以养人者害人,洋鬼子偏杀人以治人,纵是灵药,亦伤天害理之至。何况中国人就洋鬼子求治者极少,他那有盈箱满箧的药,岂非运回番邦,以医其邦人?蛮夷不可同中国,况以中国之人,配为药物,以治蛮夷之病,,岂止万万!而教堂正其为恶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二也。

   “夫教民,本天子之良民也。只因为饥寒所迫,遂为洋鬼子小恩小惠,引诱以去。好的,存心君国,暂时自污,机运一至,便能自拔来归,还可借以窥见夷情。而多数则自甘暴弃,连祖先都不要了,倚仗洋势,横行市廛,至于近年,教民二字,竟成了护身之符,官吏不能治,王法不能加,作奸犯科,无所不用其极。这些都叫作莠民,应该置之严刑而不赦者。而教堂正其凭依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三也。有此三者,但凡打毁教堂,杀尽洋人,天必佑之,人必松之,邦人君子,岂可忽诸!”

 

第九节

    蔡大嫂眉宇之间,仍然有些不了然的样子。一面解开胸襟,去喂金娃子的奶,一面仰头把罗歪嘴瞅着说:我真不懂,为啥子我们这样害怕洋鬼子?说起来,他们人数既不多,不过巧一点,但我们也有火枪呀!……”

    罗歪嘴无意之间,一眼落在她解开外衣襟而露出的汗衣上,粉红布的,虽是已洗褪了一些色,但仍娇艳的衬着那一只浑圆饱满的,和半边雪白粉细的胸脯。他忙把眼光移到几根生意葱茏,正在牵蔓的豆角藤上去。

    “……大老表,你是久跑江湖,见多识广的人,总比我们那个行得多!……我们那个,一天到晚,除了算盘帐薄外,只晓得吃饭睡觉。说起来,真气人!你要想问问他的话,十句里头,包管你十句他都不懂。我们大哥,还不是在铺子上当伙计的,为啥子他又懂呢?……”

    罗歪嘴仍站在那里,不经意的伸手去将豆角叶子摘了一片,在指头上揉着。

    “……不说男子汉,就连婆娘的见识,他都没有。韩家二奶奶不是女的吗?你看,人家那样不晓得?你同她摆起龙门阵来,真真头头是道,样来,样去,讲得多好!三天三夜,你都不想离开她一步!……”

    一片豆角叶子被罗歪嘴揉烂了,又摘第二片。心头仍旧在想着:这婆娘!……这婆娘!……”

    “……人家韩二奶奶并未读过书认得字的呀。我们那个,假巴意思,还认了一肚皮的字,却啥子都不懂!……”

    罗歪嘴不由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的太阳影子,正射在她的脸上。今天是赶场日子,所以她搽了水粉,涂了胭脂,虽把本来的颜色掩住了,却也烘出一种人工的艳彩来。这些都还寻常,只要是少妇,只要不是在太阳地里作事的少妇,略加打扮,都有这种艳彩的,他很懂得。而最令他诧异的,只有那一对平日就觉不同的眼睛,白处极白,黑处极黑,活泼玲珑,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气。此刻正光芒乍乍的把自己盯着,好象要把自己的甚么都打算射穿似的。

    他心里仍旧寻思着:这婆娘!……这是个不安本分的怪婆娘!……”口里却接着说道:傻子是老实人,我觉得老实人好些。

    蔡大嫂一步不让的道:老实人好些?是好些!会受气,会吃闷饭,会睡闷觉!我嫁给他两年多,你去问他,跟我摆过十句话的龙门阵没有?他并不是不想摆,并不是讨厌我不爱摆,实在是没有摆的。就比方说洋鬼子嘛,我总爱晓得我们为啥子害怕他,你,大老表,还说出了些道理,我听了,心里到底舒服点;你去问他,我总不止问过他一二十回,他哪一回不是这样一句:我晓得吗?……啊!说到这里,大老表,我还要问问你。要说我们百姓当真怕洋鬼子,却也未必罢!你看,百姓敢打教堂,敢烧他的房子,敢抢他的东西,敢发洋财,咋个一说到洋鬼子,总觉得不敢惹他似的,这到底是啥道理呀!

    罗歪嘴算是间接受了一次教训,这次不便再轻看了她,遂尽其所知道的,说出了一篇原由:

    “不错,百姓们本不怕洋人的,却是被官府压着,不能不怕。就拿四圣祠的教案说罢,教堂打了,洋人跑了,算是完了事的,百姓们何曾犯了洋人一根毛?但是官不依了,从制台起,都骇得不得了,硬说百姓犯了滔天大罪,把几个并没出息,骇得半死的男女洋人,恭恭敬敬迎到衙门里,供养得活祖宗一样;一面在藩库里,提出了几十万两雪花银子来赔他们,还派起亲兵,督着泥木匠人,给他们把教堂修起,修得比以前还高、还大、还结实;一面又雷厉风行的严饬一府两县要办人,千数的府差县差,真象办皇案似的,一点没有让手,捉了多少人,破了多少家,但凡在教堂里捡了一根洋钉的,都脱不了手。到头,砍了七八个脑袋,在站笼里站死的又是一二十,监里卡房里还关死了好些,至今还有未放的。因这原故,不打教堂,还要好些,打了后,反使洋人的气焰加高了。他们虽然没有摆出吃人的样子,从此,大家就不敢再惹他们了。岂但不敢惹,甚至不敢乱巴结;怕他们会错了意,以为你在欺侮他;他只须对直跑进衙门去,随便说一句,官就骇慌了,可以立时立刻叫差人把你锁去,不问青红皂白,倒地就是几千小板子,把你两腿打烂,然后一面枷,枷上,丢到牢里去受活罪;不管洋人追究不追究,老是把你关起;有钱的还可买路子,把路子买通,滚出去,但是你的家倾了,就没有拖死,也算活活的剥了一层皮!官是这样害怕洋人。这样的长他们的威风,压着百姓不许生事,故所以凡在地方上当公事的,更加比官害怕!码头上哥弟伙,说老实话,谁怕惹洋人吗?不过,就因为被官管着,一个人出了事,一千人被拖累,谁又不存一点顾忌呢?说到官又为甚么害怕洋人到这步田地?那自然也和百姓一样,被朝廷压着,不能不怕;如其不怕,那么,拿纱帽来;做官的,又谁不想升官,而甘愿丢官呢?至于朝廷,又为甚么怕洋人呢?那是曾经着洋人打得弱弱大败过。听说咸丰皇帝还着洋人撵到热河,火烧圆明园时,几乎烧死。皇帝老官骇破了胆,所以洋人人数虽不多,听说不过几万人,自然个个都恶得象天神一样了!

    蔡大嫂听入了神,金娃子已睡着了,犹然让那一只褐色露在外面,忘记了去掩衣襟。

    末后,她感叹了一声道:大老表,你真会说!走江湖的人,是不同。可也是你,才弄得这么清楚,张占魁他们,未必能吧!

    这不过是很寻常的恭维话,但在罗歪嘴听来,却很入耳,佩服她会说话,真不象乡坝里的婆娘!

只算这一次,罗歪嘴在兴顺号,独自一个与蔡大嫂谈得最久,而印象最好,引起他留心的时候最多。

(续待未完)

 



商务合作

QQ:35174998343
邮箱:35174998343@qq.com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