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动物园:马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擅长造神的古希腊人认为,天上的人马座是由人马英雄喀戎变来的,而世间的第一匹马则是海神波塞冬的杰作。殊不知神话之外,血气方刚的具象马是通过白令陆桥,从原产地美洲偷渡到欧洲,才有了神话传说中抽象马。

大约一万年前或更早,美洲马在一场浩劫中集体失踪(美洲的玛雅人也擅长这一手),直到15世纪西班牙人将27匹马带到美洲,马才荣归故里。据我所知,在郝晓光绘制的《竖版世界地图》上,位于欧亚大陆北方的美洲大陆,确有一条“马的走廊”,这就是架设在美洲与欧亚大陆之间的白令陆桥,这条跨越北冰洋的白色通道,便捷地缩短了太平洋,消融了我关于美洲长期位于亚洲以东的坚冰,眼前浮现仓皇南渡的马群。




据说,从亚洲迁徙美洲的印第安人,同样是借道白令陆桥的偷渡客,我相信许多亚裔都是通过这条走廊远赴美洲的。不过,他们与马在同一条通道上错失交臂。也因此,印第安人第一次见到马,以为是天神下凡,立刻拜倒在美洲原土著后裔的铁蹄下。

大约六千年前的某一天,第一个地球人突发奇想跨上了马背。这无意间的一跨,改写了人类长期用双脚定义空间的概念,大大缩短了地球的尺寸,放纵了人类的野性。古波斯人正是在马的鼓舞下,发动了希波战争,战争的结果使世界中心向西转移。完美无缺的马,一边张扬人类的欲望,一边改变世界格局。马匹曾背负亚历山大席卷欧亚大陆,一路向东向东,一直打到恒河流域;马匹也曾承载成吉思汗踏平了欧亚大陆,一路向西向西,一直打到多瑙河畔。可以这么说吧,数千年人类文明史,到处充斥着一坨坨马粪。

老子在《道德经》里,就提到了这么一坨马粪,他说:“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马粪的前生是马草。据说,曾有一家世界著名杂志向全球最著名的几百位科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发出邀请,请求他们选出对人类发展影响最大的一件发明。结果出乎意料,得票最多的竟然是马草(比如,汉武帝时从西域引入中原的苜蓿之类)。

老子所说的马粪,未必实指马的排泄物。但在驭马耕种的生活场景下,马粪恰好可以肥田,这是马在老子反战思想中的一次功能蜕变。在漫长的历史长廊,我们总能看到马的主子不断蜕变的身影:他们怀揣马表、手提马灯,上穿马褂,下着马裤,外罩马甲、脚蹬马靴、头梳马尾辫,骑大马背马枪挎马刀,弹的是马头琴,走的是大马路,用的是马粪纸,大人物俨然中世纪“骑士”,他们的屁股后还三三两两地跟着马弁或马仔……虽然,这些以马命名的物件早已与马没了直接关联,但“马”的嵌入式构词法,足可见马的影响有多大。




在中国,马匹不仅是战略武器,还从血腥的疆场昂首扬鬣转战到波澜壮阔的中国文化场,成为汉字中最有力度的造字符号。甲骨文中的(马),十分逼真地保留了马的基本特征:耳小直立,长脸大眼、鬃毛飞扬。以至于许慎在《说文》中说:“马,怒也;武也。”在许老师看来,马是一种昂首怒吼、神勇无比的力畜。所以,汉字“闯”字里面有一匹烈马,仿佛自备了动力系统——马达,一旦发动起来拦都拦不住。这使我想起了卢梭对其老师、知己兼情人和母亲多元身份的华伦夫人说过的一句话:“夫人,发动我是困难的,但让我停下来更加困难。”



古岩画马蹄印类的符号

马蹄形圆凹易于性联系,因之与性崇拜密切相关,被古人喻为的象征,是一种生育崇拜现象。《红楼梦》的詈语“小蹄子”即与性有关,隐指。“小蹄子”在元明清三代是相当流行的一句骂人的话,在当时文人的小说、戏剧中,使用的频繁


《本草纲目》记载:“《造化权舆》云:干阳为马,刊阴为牛,故马蹄圆,牛蹄坼。马病则卧,阴胜也;牛病则立,阳胜也。马起先前足,从阳也;牛起先后足,卧先前足,从阴也。独以干健顺为说,盖知其一而已。”这段话大意是想告诉我们:古人造“闯”字,之所以用马而不用牛,原来是因为马起先前足,属于前轮驱动,而牛起先后足,属于后轮驱动;马蹄圆整所以行动迅速,牛蹄坼裂行动迟缓;马站着睡觉,牛卧着睡觉;马出门或遇路障总是十分警觉地前蹄悬起,牛总是慢腾腾欲进不前。

也因此,“驚(惊)、骇、驰、骋”诸字里都有“马”的身影,我们不得不佩服古人神探般的观察力。




在中国文化史上,马催生了最早的人力资源学科建设,其中贡献最大的莫过于伯乐和九方皋两位老师。“同槽喂猪,分槽喂马”,高傲的马又为中国人初涉“管理学”,上了一堂重要的启蒙课。成语“田忌赛马”可称为现代“运筹学”的滥觞,而“塞翁失马”的故事,则教给中国人辩证思维的方法和祸福所倚的中国式智慧。

庄子是最早认真而系统讨论马的哲学意义的古代先哲。在庄子眼里,马是野的载体,野是马的天性;野是一种无拘无束的思想驰骋,是一种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自由。野马在天地间奔腾,渴了饮纯净无污染的泉水,饿了吃绿色有机食品。庄子用自由自在的野马,形象地说明了“无为而治”的道理。




在《死亦可乐》中,庄子谈到了“死”。庄子骑着一匹瘦马,目睹哀鸿遍野的悲惨景象,突然对死亡有了别样的理解。后来,庄子死了老婆,居然能盘腿坐地,鼓盆而歌,这不能不说是中国人在死亡认识史上的大规模的超越。那时候,庄子自己正在与死神博弈,陪伴他的就是那匹瘦马。在《逍遥游》中,马是一种理想的人生状态;而在现实中,马只能不停蹄地服役,然后瘦弱,死去。

庄子不愧为中国最好的寓言家,也是出色的预言家。

蒙元时期,马致远笔下的“瘦马”依然伴着西风远行;明清时朝,文人笔下的“扬州瘦马”已经与马没有什么关系了;到了犬马声色的后工业时代,肉身的马虽没死,但抽象的马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台湾著名学者唐诺感慨道:“现实的马从现实世界除役下来,文字的马便也得跟着一并在文字国度里死去”。据唐诺先生统计,《说文解字》中部曾收有115个字,多达28种马。今天这28种马中大多数已经死亡,只有少数马借助主人的威名还活在传说中,这些值得表旌的著名的马包括:项羽的坐骑乌骓马,关公的坐骑赤兔马,秦琼的坐骑黄骠马,刘备的坐骑的卢马,秦始皇的坐骑追风马,岳飞的坐骑白龙驹,汉武帝、马岱的坐骑汗血马,还有赵云和唐僧的坐骑白龙马。




马退出历史舞台以后,隐去刚烈的身首,给现代人留下健美的马屁股。美国铁路的标准轨距是4英尺8.5英寸,约等于1.435米,也是我国及其它各国通用的铁路标准轨宽,据说是起源于罗马帝国战车的原始轮距。

罗马人为什么以4英尺8.5英寸作为战车的轮距呢?原因很简单,这恰恰是两匹战马屁股的宽度。因此,当今世界最先进的运输系统的设计,在两千年前便由马屁股的宽度决定了!这个故事,形象地解释了经济学中一个著名的概念“路径依赖”。一旦我们选择了“马屁股”,我们的人生轨道可能就只有4英尺8.5英寸(注意,不是4.85英寸)。虽然我们并不满意这个宽度,却已经很难从惯性中抽身而出了。




在中国,人们踏过充满文化气息的一堆堆马粪,越过了科技发明、人文创意,直奔马屁股而去。不过,中国马的屁股已经与运输系统无关。据说,拍马屁”一词源于蒙元殖民时期,与中国人本来无关。原因是蒙古人是马上得天下的民族,所以蒙元时期的官员大多是武将出身,马往往是一个将领权力、身份、地位的象征,下级对上司最好的赞美,就是拍拍他的马、夸他的马好,与今人夸他人的“马子”,有曲同工之妙。于是,人们逐渐把对上司的奉承称为“拍马”。这是因为,夸赞的话是不一样的,而拍马的动作是一样的。后来,随蒙古入主中原,拍马屁文化就逐渐掺杂到汉文化中,成为官场的必修课。至于马屁股到底能不能拍,目前尚无定论,总之不要拍到马蹄子上就好。

如今,拍马屁在中国渐成显学,被视为一种富有人生境界的大学问,构成中国式“成功学”的核心内容。世态炎凉,怎生奈何?社会不会适应你,你就得适应社会。于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选择摆在我们面前:大拍则大成,小拍则小成,不拍则不成。为此,曾有人编了本书叫《马屁大观》。此是后话。(原载于《西湖》文学月刊2014年第2期汉字动物园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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