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戴晓东|一座消逝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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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晓东

一座消逝的坟茔

清明时节，细雨蒙蒙。

一段高速公路旁，随着“嗖嗖”的响声，一辆辆汽车奔驰而过，卷起阵阵阴湿的风，也扬起串串冰凉的水珠儿。风雨黄昏，我打着雨伞，怀里捧着一束鲜花，默默伫立在公路道旁，泪已盈眶的双目极力寻找着……我寻找早年的那座山包，寻找山包里那座孤独的坟茔，还有那坟茔旁的青石墓碑和几株松柏。然而，这里曾经的一切，已随岁月流逝而不见踪迹。

莲姨，亲爱的莲姨，如今你在哪儿呢？风雨之中，我在心底呼唤着、呼唤着。我脚下这段公路，曾是一座山包。这山包里，有过一座坟茔。这坟茔里，掩埋过一位年轻美丽的女人。这女人名叫夏玉莲，就是我常常思念的莲姨。

其实，莲姨不是我的亲姨，她和我没有一丝的血缘关系。但在我们全家心目中，她不是亲人胜过亲人。因为，她曾和我们全家，也和故乡的村民，有着血肉相连的一段往事。至今，我的父母我的故乡，仍将这些往事传颂着。

，原本在城里工作的父母，因受我爷爷所谓“历史问题”的株连，双双下放到皖东一个偏僻而贫瘠的乡村——墩塘。下放到农村，艰苦生活也就随之相伴。当时，我父母居住的是一间矮小破旧的土屋，这间土屋是生产队废弃的仓库。与土屋相连的一间窝棚，住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青姑娘。她就是我后来的莲姨。据说，莲姨原在扬州一家医院工作，父亲曾是一位医学专家，。总之，，她才下放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经历雷同，自然产生同病相连。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的父母和莲姨朝夕相处，清晨一同下地劳动，晚上一起接受“反省”和“批斗”。在此其间，母亲和莲姨除了思想上互相宽慰，更是有着“有我一口饭，谁也饿不着”的生活互助。好在村民们朴实善良，不时地给予关心照顾，父母和莲姨才能充满艰辛与希望的活着。

一年过后，我的父母和莲姨分开了。偏僻农村缺医少药，因莲姨原是妇产科医生，便调到大队部当了一名“赤脚医生”。彼此相隔五里地，母亲和莲姨还是经常你来我往，依然是患难与共的好姊妹。那年，父亲参加兴修水利工程，母亲正值怀孕期间，于是莲姨隔三岔五的看望，送来自己节省下的香油和米面细粮。母亲分娩那天，莲姨不仅把我的姐姐接到人间，临别还拿出二十元钱和两丈布票，悄悄塞在了我母亲的床头……在那一天挣不到一角钱的年代，这二十元钱和两丈布票是多么深重的情意啊！然而，莲姨对我们家最为深厚的恩情，或者说我们全家对莲姨深深的歉疚，却是发生在我出生的那日风雨黄昏。

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日，数日的暴雨仍是下个不停，猛烈狂啸的大风，吹倒地里成熟待割的油菜，将那碗口粗细的槐树刮得东倒西歪。

这天下午,怀胎不足十月的母亲，感到腹部一阵难奈的坠痛。眼看将要临产，父亲找来本村的接生婆。谁知，胎位不正引发难产，接生婆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将我接到人世。这时，失血过多的母亲，不断痛苦呻吟，竟两次昏迷过去。“这是两条人命，还不快去找玉莲医生啊！”在邻居大婶的提醒下，不知所措的父亲，这才急忙冲出了家门。此时，正值风急雨大。

风雨泥泞中，父亲跑到了五里开外的队部。恰巧，莲姨出诊刚刚回到医疗室，没等父亲把话说完，她戴上斗笠，迅速背上药箱，就冲向了狂风暴雨中。

莲姨赶到我家，不顾满身潮湿和阴冷，立即走近我母亲的床头。她为我母亲注射强心剂后，随即采取胎体移位的急救措施……不到十分钟，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我终于平安降临人世间。不久，母亲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父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恐慌不安的接生婆终于露出了笑脸。这时的莲姨，因过度紧张和劳累，竟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莲姨离开的时候，已是黄昏。尽管我父母一再挽留，她还是决然地要赶回医疗室。因为，除了给几位乡亲看病，她还要为孤寡老人王大爷送药。

返回队部的途中，要经过一座石板小桥。由于连日降雨，暴涨的洪水已淹没了桥面。为及时赶回医疗室，莲姨只好选择淌水过河。她卷起裤角，肩背着药箱，趟着河水一步步地向前迈进。谁料，一股洪流突然袭来，她踉跄了一下，便卷入滚滚急流之中……

第二天，在数里开外的河堤边，人们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有那只深褐色的药箱。

莲姨溺亡的消息传开了，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悲痛万分，我母亲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人们怎能不痛苦哀思呢？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的生命消逝了，她还没有尽情绽放生命应有的美丽，甚至未做一回幸福的新娘和慈爱的母亲。

一位白发老人来到村里，他是莲姨的父亲，也是她生前唯一的亲人。老人本想将女儿带回扬州，将她葬在早年病逝的老伴坟旁，看到村民对女儿非常敬重，终于同意把女儿安葬在这偏远的异乡。于是，村里用了料好的棺木，将莲姨安葬在村头西山包上。

为了纪念莲姨，我取了个乳名叫雨生。母亲起名的寓意，是让我永远记住出生的那个雨日。记事的时候，母亲常对我提起莲姨，还从箱底取出那张发黄的照片。“这是你莲姨，是咱娘俩的救命恩人……”说着说着，母亲就会落泪。那是母亲和莲姨的合影,照片上的莲姨，圆圆的脸细细的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一对长而整齐的辫子。童年的记忆里，这就是莲姨美丽的形象，她那迷人的笑脸，就象盛开在池塘里的一朵玉莲。

莲姨人长得漂亮，非常心灵手巧。故乡的大伯大婶都是这么说。莲姨活着的时候，每逢村民婚娶办事，都会请她帮忙操持。莲姨会写一手好字的楹联，还会用剪刀剪出各式各样的窗花和大红喜字。特别是过端午节，莲姨会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包粽子，她把扬州特色的豆沙粽、火腿粽、莲枣粽等手艺，全部传教给村里的乡亲。除了这些，莲姨还会用七色丝线缝制不同形状的“艾绒香袋”“悬绣龙虎”。当然，莲姨的绣制品都送给村里的老人和孩子。至今，我家还珍藏着一件“五毒衣”呢，这红色的布兜上绣着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据说，“五毒衣”是给孩子避邪迎福的，这是扬州古老的民间风俗。这件“五毒衣”，是莲姨留在世上最后一件精美布艺。然而，真正使故乡村民难以忘怀的，是在那蹉跎岁月里，莲姨所表现那种经受苦难的坚韧和坦然，那种用挚诚博爱回报人生的无悔与执着……因此，在故乡人们的记忆里，莲姨永远是一张美丽灿烂的笑脸。

八十年代初，国家为我爷爷落实了政策，。那时，莲姨的父亲也落实了政策，可莲姨没有看到这一天，永远留在了异乡的那片土地。离开故乡的前天，我们全家来到莲姨的坟前，母亲让我和姐姐跪在坟头拜了三拜，她却坐在坟头，将坟头荒草一棵棵地拔去，还自言自语地念叨了许久。

一九八四年的秋天，我应征参军入伍。临行前，母亲带着我，专程从皖西回到老家。在凄凉荒芜的山包上，我们再次祭奠已故多年的莲姨，我在坟前立了块青石墓碑，还栽下几棵幼小的松苗。

日月穿梭，人生如梦。至今莲姨逝去半个世纪，而我参军后再没回过故乡。不论在南疆边陲的前哨，也不论在江淮大地的工矿，我对莲姨的思念从未淡漠。

今天回到阔别三十年的故乡，可它不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而是变成一道道美丽的风景。我追寻记忆，独自跨过石桥走向村头，发现村头那座山堡不见了，莲姨安息的那座坟茔也不见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条东西延伸的高速公路，还有道路两旁绿色田野和集体农庄。

莲姨，我来看你了，您在哪儿呀？你知道吗？当年你亲手接生的孩娃，如今成家立业年已不惑；你所经历的蹉跎岁月，如今已成为一段封存的历史；连你生活热恋过的这片土地，也从昔日的贫穷走向繁华富庶……蒙蒙细雨中,我登上一处高高的石崖，望着远方蜿蜒的河流和无边的田野，也望着近处延伸的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朝吾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蹀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不知是一种哀怨,或是一种惆怅，对莲姨的殷切思念，使我吟起楚辞《离骚》中的诗句。然而，这段诗句，难以表达我对莲姨那份热爱和崇敬。于是，我把手中那束鲜花，连同我内心的酸楚，一同抛向迷迷蒙蒙的天空。

记得有人这样说过：“后者对先人的缅怀，便是先人留给后人的思考。”站在故乡的天地间，我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或许莲姨的亡魂还在，只是化作一支蜿蜒不断的清清河流；或许莲姨的英灵仍存，只是变成一条无限延伸通向幸福的宽广之路；或许莲姨那天使般的善良与美丽，已深深融入故乡这片多情的土地……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没有伟大民族精神的岁月，将是一段昏沉可卑的历史。试想，中华民族忍辱负重的伟大精神和传统美德，不正是由无数普普通通的人们，在不同时代的日子里，尽管饱受屈辱、历尽磨难，依然不屈不挠、博爱奉献，用他（她）们丝丝闪烁的光亮、颗颗星光的璀灿，将其照耀的可歌可泣和孕育繁衍的千秋万代吗？

天渐渐暗了，雨也渐渐停了。我站在高高的石崖上，望着灰暗阴沉的夜空，望着熠熠光亮的万家灯火，澎湃的心潮依如秋日钱塘。

留宿故乡的夜里，我做了一个美梦。冗长的梦里，我看到故乡的池塘开满了莲花，一朵朵，一蔟蔟，白的娇艳，红的柔丽，婷婷玉立，可谓国色天香。梦里，我看到最美丽的那朵莲花化作仙女，随徐徐清风直上云霄……

梦醒时分，我起身打开窗户，翘首眺望，夜空正划过一颗耀眼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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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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