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学千年一脉的古朴韵致,《梨花渡》三十年的前世今生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梨花渡

改革年代里的运河传奇

《梨花渡》是著名作家王梓夫的长篇新作。在这部传统色彩浓郁的现实主义小说中,作者再现了一段改革年代里的运河传奇故事。大运河绵延千年,惠泽了千里沃野。王梓夫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运河人,对于运河的感情较之于普通的作家,当然更加深沉。因此,对于运河的风俗掌故、一草一木,作者在抒写之时,感情自然而炽烈。《梨花渡》中的大运河是粗犷的、是世俗的,不带“杏花春雨江南”的妩媚与温婉,是人间烟火气十足的。作者再现了这个运河文化孕育出的村镇千年一脉的古朴情致,也讲述着这片梨花渡三十年的前世今生。

自70年代后期至当代,三四十年间的大运河、梨花渡,经历了20世纪的中国激荡波折的一次改革大潮。大潮过后,历经风雨的大运河看起来与千百年来的任何一次大的变化,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这一次,运河的水浊了、船没了、人心变了。至少,运河已经不再是80年代之前的运河……


书名:《梨花渡》

作者:王梓夫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01

我想写一部让人开怀大笑的书,给苦淡的生活加一点儿调料。写完之后我才发现,所有的笑都是如此沉重。这沉重源自黑洞一样的真相,而人心则是不可探测的黑洞。

这部作品倾尽了我大半生的生活积累,我自认为熟悉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物,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最终却发现,他们是不可知的,包括对自己,我也陌生起来。

这一切同样源于真相。真相是残酷的,揭露真相是残忍的。我不能像鲁迅先生那样“时时刻刻解剖别人”,我眷恋身边的诚善和暖意,那怕是短暂的甚或是虚幻的;我更不能“无情地解剖自己”,我怕疼。

——王梓夫

王梓夫

北京通州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供职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国家一级编剧。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通州区文联名誉主席,北京西城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异母兄弟》《漕运码头》《漕运古镇》《遭遇复仇》;中短篇小说集《昨夜西风》《蜜月日记》《都市里的11种爱情》《格外》《王梓夫小说选》《男人气象》《报告政府》;散文集《往事门前》《感悟生命》《通州赋》《漫长漫长的冬天》《撒谎不是人》;长篇随笔《寻求活法》;《王梓夫自选集》(3卷)《王梓夫小说精品》(5卷)《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王梓夫卷》(7卷)《中国专业作家散文典藏文库·王梓夫卷》(2卷)《中国专业作家戏剧典藏文库·王梓夫卷》(1卷)及影视剧作品多部。作品曾获国内多种奖项,其中,长篇小说《异母兄弟》获北京市建国45周年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漕运码头》获建国55周年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并改编成40集电视连续剧作为北京电视台建国60周年开年大戏。


乡愁篇·我的大运河

转动地球仪,我们会发现,在这块雄鸡形的版图上,几乎所有的大江大河都是从西向东奔流入海。唯有京杭大运河,像一条逆天的蓝色蛟龙,从帝都出发,纵向截流,穿六省市,挽五江河,蜿蜒南下。从通州到杭州,全长一千七百九十四公里,十六倍于苏伊士运河,三十三倍于巴拿马运河。

翻开发黄的史册,站在21世纪的今天,穿越到公元前21世纪,中华民族的历史亦像大江大河一样波澜壮阔、生生不息。大禹治水建立了夏王朝,经过了千年风雨飘摇,到公元前1122年商末,周部落传十二代至古公亶父,亦即周太王。周太王有三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周部落乃传位长子的,但是太伯见三弟季历有贤德创世之才,便带着二弟仲雍以采药为名逃离周土,让位于季历。每当我讲起这个故事,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网传的一则消息,河北某县国土局官员,为争夺股长席位,居然雇凶杀死了竞争对手。呜呼哀哉!

太伯和仲雍隐姓埋名,逃到了梅里,即今日之江苏无锡附近。梅里是断发文身、赤身、以巢为居的原始部落,太伯、仲雍带来了中原文明,教他们耕田养蚕、筑屋修路,很快便获得了土著的信任,推举为君长,于是便有了吴国,自号句吴。

为了排除水涝、开辟良田,太伯带领吴国人历时四年,修了一条长八十七里,宽十八丈的人工河,史曰“太伯渎”。

这便是京杭大运河的第一锹土。至今已经三千余年了。

历史的车轮沉重而缓慢,却从容不迫、一步一个脚印,终于把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推上了惨烈壮阔、悬念丛生的吴越大舞台。此前,从楚国逃往吴国的伍子胥向吴王阖闾献策“先破楚、后图越”,开凿了东连太湖,西入长江的“胥渎”和连接太湖和东海的“胥浦”,这是两条充满宏图大志的运河。公元前506年,吴王以伍子胥、孙武为将,发水兵三万,沿“胥渎”入长江,出海进淮河绕到楚国的后院,出其不意给楚国致命的一击。楚昭王问,太湖与长江根本不通,吴军这只青蛙是怎么跳过长江进入淮河的?当得知是伍子胥修了运河,长叹曰,吴王用心深远,亡楚者楚人也。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率军伐越,对阵夫椒,勾践大败,率五千人逃到会稽山,被吴军团团包围,成了瓮中之鳖。越王勾践在范蠡、文种的策划下,投降吴国并带着夫人给夫差为奴。范蠡又向夫差献上了绝代佳人西施。

吴王破了楚,灭了越,北上伐齐,挺进中原,与晋争霸主地位。于是,一条野心勃勃的江南大运河奇迹般地开凿出来:从吴国的首都姑苏到邗城(扬州),连接了钱塘江和长江,又从邗城出发,直抵淮安,连接了长江与淮河。

继续把运河向北延伸,将中国的南方和北方怀拢在一起的是隋炀帝。

公元605年,即大业元年,317日,在洛阳营造东都的工程正式奠基。四天以后,即321日,隋炀帝颁旨开凿通济运河,从洛阳出发,直通淮安,南下扬州。不算修筑东都的工匠与民工,光通济运河便从全国征集了三百六十万民工,,运河全长两千余里,从开工到竣工,只用了一百七十一天。当年的815日,隋炀帝意气风发登船东巡。

整个船队官船两千八百四十五艘,兵船两千四百艘,首尾相连两百余里。隋炀帝所乘的龙船有四层,高四十五尺,长两百尺,上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下层为内侍的居处。纤夫八万人,“垫脚女”九千人。所谓的“垫脚女”,就是专门负责为龙船拉纤的妙龄少女。

四年以后,隋炀帝又诏发河北诸军征集五百余万军民开凿永济运河,亦从洛阳出发,直通涿州,即今日之北京。

通济运河和永济运河开通后,全长五千余里。两条运河像两条长长的手臂,将大半个中国紧紧搂在皇帝的怀里。

可怜隋炀帝建树了如此伟业,自己被叛军勒死后,却连一副像样的棺木都没有。难怪唐代诗人皮日休云:

尽道隋亡为此河,

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作为大运河的子孙,我很喜欢讲大运河的故事。每当提起大运河,人们会立即说起隋炀帝。我常常纠正说,隋炀帝修的是通济运河和永济运河,不是京杭大运河。

京杭大运河是谁修的呢?

从地图上我们会看到,通济运河和永济运河连接起来,确实贯通了中国南北,但是它像一张弯弓,是把南方和北方迂回连接起来的。又像一匹马的缰绳,呈弯曲状垂落在地上。

元世祖忽必烈定都北京之后,修建元大都,北京人口剧增,粮食及各种物资缺口巨大。而要从南方将这些粮食物资运往北京,则需要那条弯弯曲曲的弓背状及马缰状的通济运河及永济运河。忽必烈深深地叹息,谁能在弓背上拴起一根绷直的弓弦?谁能将垂落在地上的马缰拉直?

宰相刘秉忠向元世祖推荐了伟大的郭守敬。

我在这里无意讲述郭守敬在修建京杭大运河中的智慧和功绩,我只想告诉你,他作为一个中国科学家在国际科学史上的地位。

1981年,为纪念郭守敬诞辰七百五十周年,国际天文学会以他的名字为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命名,他的周围是爱因斯坦、欧姆、焦耳……1276年,郭守敬制定出《授时历》,通行三百六十多年,他算出一年的时间是365.2425天,与现在最新的科学计算仅差二十三秒;他制造了世界上最早的赤道仪,比丹麦的天文学家早了三百多年;他创造了独特的球面三角学,比欧洲早了四百年……

总之,是郭守敬修建的大运河,把通州和杭州直接连接起来,从元朝到明清,三千里京杭大运河帆樯蔽日、万艘朝宗,运载半天下财富,仅漕粮一项,每年就达四五百万石之巨。

这就是我的大运河。

那条来自天边的神秘的小船不是顺着大运河从水上漂来的,而是从空中飘飞而来的。船是应该漂浮在水面上的,可是那条小船不是,是出现在云端处的。它的周围是飘绕的彩云,彩云是真实的,因为是傍晚,夕阳把云朵染红了,很艳很艳的红。开始出现的时候,只是一个黑点,在彩云的映衬下,那个黑点很突出、很醒目,我以为是一架飞机。可是飞机不会这么慢,简直看不出黑点在移动。随着彩云的升高,它的轮廓便渐渐地显露出来。

是一条船,船上晃动着人影,似乎是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小孩儿,穿着彩云般的衣服,小女孩儿。从船上不停地飞出洁白的花朵,我慢慢地看清了,不是花朵,是鱼鹰。鱼鹰从船头上飞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一头扎进水里,嘴里叼着一条鱼,又飞落在船头上。越来越清晰了,看管鱼鹰的是那个穿着花衣服的小女孩儿。她从鱼鹰的嘴里掏出鱼,又从脚下的筐里捞起一条小鱼,喂在鱼鹰的嘴里……

河滩上的草鲜嫩嫩的,草丛中的花朵细小而鲜艳。我坐在河滩上的草地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河水很沉静,又很洁净。坐在河边,能看清很深很远的河底。河底下沉淀着丝丝缕缕的水草,被水流梳理得整整齐齐。小鱼小虾在水草间自由自在地游动着,悠悠的。整个河面都是透明的,连淹没在水面下的船底都看得清清楚楚。若干年之后,我从网上看到一组美得令人心颤的照片,就是这种感觉。由于河水是透明的,漂浮在水面上的小船,像是悬在空中一样。我由此断定,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幻觉,而是视觉的误差。那条小船确实是从天边飘飞过来的。

小船上打鱼的是一对父女。那时候在大运河上打鱼的人很多,有撒网的,有拉网的,有下渔钩的,也有用鱼鹰的。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那对父女还是很吸引我。

他们把小船拴在岸边的垂柳上,算是安顿下来。船头上有一个小灶,父亲在灶上准备着晚餐,女儿便蹦蹦跳跳地上了岸。

她光着脚,她的脚很小,窄窄的,瘦瘦的,像一对小水萝卜。可是她的脚趾却张得很开,花瓣儿似的开放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先注意到了她的脚,并且对她的脚有如此深刻的记忆。这或许跟中国男人的恋足癖有关,嘻嘻。

她翻看着我的柳条筐,那里面装的是我挖的野菜:刺儿菜,苣荬菜,仁仁儿菜,落落儿菜……有些是人吃的,有些是喂猪的。人和猪都属于杂食动物,大凡猪能吃的东西,人都能吃。所以说,中国农民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儿。

她翻出了一块棒子面饼子,是我出来的时候从饽饽篮子里拿的,准备挖野菜时吃的。那是一块没有掺糠菜的纯玉米面的饼子,焦黄焦黄的,很稀罕的,还没舍得吃呢。

她觉得很奇怪,我说,你尝尝吧。她咬了一小口,很慢很慢地咀嚼着。我又发现她的嘴唇很薄,牙齿很白很细,小嘴唇嚅动起来很好看,像鱼儿。

她告诉我她叫浅儿,我开始听到是“钱儿”,我说你爸爸是财迷,光想着钱了。她说不是“钱儿”,是“浅儿”,深浅的“浅”。她说她读过书,只读了一年半,她妈妈死了,患痨病死的。妈妈死了以后,她就跟爸爸上了船。

她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叫梨花渡,是她爸爸告诉她的。她对我说,明天一大早,她爸爸要把打到的鱼拿到镇上去卖,还要给她买一双鞋。自从跟爸爸上了船以后,她就没有穿过鞋。

我把我的鞋脱下来给她穿,有点儿大。她很高兴,啪嗒啪嗒地在草地上奔跑起来。

他们没有走,第二天我到河边挖野菜的时候又见到了她。她和爸爸正在河面上打鱼,见到了我,挥着手叫喊着。她爸爸把小船靠了岸,她又跳上了岸。

我问她,你爸爸给你买鞋了吗?她有些沮丧,爸爸说没见到合适的鞋,明天卖鱼的时候再买。

她问我见过大海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她见过,去年跟爸爸到大海里打过鱼。我读过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我渴望海。

她给了我一个小海螺,很光润,大概她已经玩了很久了。她说把小海螺放在耳朵上,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我试了试,耳边确实响起了呼啸声,不知道是不是大海的声音。

作为回报,我把自己的弹弓送给了她。

我说用弹弓可以打鸟,她问我能不能打鱼,我不敢肯定。她让我教她使用弹弓,我很乐意。我们到聚仙台的小树林里打鸟,那里的鸟多。可是那天我的技术发挥得不大好,天都黑了,一只鸟都没打下来。

我有点儿尴尬,她却安慰起了我,说不是我技术不好,是运气不好。水面的事情都得靠运气,譬如他们打鱼,有时候会打许多,有时候一条都打不到。

他们居然在河边住下来,小船有篷,可以睡觉,有灶,可以烧饭,船是他们流动的家。

那一天我采了许多野花,把浅儿的脑袋插得花花绿绿。她很高兴,围着我又蹦又唱。

我们玩得很尽兴,天大黑了,我才把她送回小船。

第二天傍晚,我又来到绿草如茵的河滩上,河面上的那条小船却不见了。

浅儿走了,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走了。

我却像留在树枝上的叶蒂一样,孤独地怀念那决绝远去的叶片。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怀念的滋味。

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怀念一个女孩儿。

我常常把这视为我的“初恋”。

我至今珍藏着那个小海螺,常常把它放在耳边倾听大海的声音。

我一直没有浅儿的消息,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若干年之后,我从徐先甲的嘴里得知冯老太的乳名也叫浅儿。我眼前立即浮现出小船上那对朦朦胧胧的身影,并且把冯老太和我那个“小恋人”关联在一起。

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有许许多多的秘密,能够露出冰山一角的少之又少。

这就是我的大运河。

(节选自长篇小说《梨花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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