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玉兰迎面相撞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初八过后,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温度一下缩了回去。早春的雨,彻骨的寒,老风湿患者们深受其害,整日抱着火炉,怨声载道。元宵这日,气温终于回升,久违的阳光与人打了照面。据我观察节气的经验,元宵与惊蛰一样,都有惊醒与转变的含义,像一道令,该离家的离家,该萌发的萌发。元宵过后,就是好的不知如何相待的暖阳,迎面而来的风亦柔软许多。

趁着暖阳,出门散步,撞见一树玉兰,携满树繁花,如披雪的琼林。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差点“啊”出声来,对的,正是一惊的感觉。就像穿着睡衣去倒垃圾,碰到心心念念的人儿,有惊,无喜,暗自懊恼,怎么偏在这个时候碰到,话都不愿多说,只想急急避开。玉兰开得这样硕大而洁白,怎能不让人生出羞愧之心?毕竟看花人还身着笨拙的冬装,灰头灰脸,它竟已开得这般的好,真不像话。

金农自号“耻春翁”,小时不懂“耻春”何意,如今年岁渐大,隐约明白画家的羞耻从何而来。春光来得如此迅疾,叫人如何从容而度呢?难免窘迫的呀。眼看春光泼溅,来不及做什么,就已经过去了,这样一想,心都要烧焦了。

玉兰率先绽放,占尽新年伊始的无限风光,给人的观感是很特别的。此花一开,便觉终于到了敢肯定的春天。又很惆怅,仿佛玉兰不开,春天就不会这么快过去了。于是,且喜且怨的看花。花间的蜜蜂飞得歪歪斜斜,看花人的脚步也是漂浮着的。与它同期开放的还有迎春,但迎春哪是玉兰的对手。非要比的话,迎春顶多算是这位闺秀身旁的丫鬟。

春阳烘晒,只需几天功夫,玉兰呼啦一声,爆炸似的炸开。千干万蕊,不叶而花,云蒸霞蔚,如同白云,又如轻雾,浮在半空。古人称玉兰为玉树、玉山,可谓贴切。记得画家丁云鹏有一副《煮茶图》,画中的其他物事都已模糊,唯煮茶人身后一树玉兰记得真切。数不清的玉兰花,与玲珑的石头、氤氲的茶气,还有杂草异卉一起,构成一种别样的清静。倘若真有一阵暖风吹过,玉兰会落下来么?落下来后,煮茶人是否会随手捡几朵入茶杯?

《长物志》云:“玉兰,宜种厅事前。对列数株,花时如玉圃琼林,最称绝胜。别有一种紫者,名木笔,不堪与玉兰作婢,古人称辛夷,即此花。”文震亨说玉兰颜色原有两种,一种白色,一种紫色。紫玉兰,别名辛雉、侯桃、木笔、辛夷。今人称呼玉兰,多以颜色区分,开白花的叫白玉兰,开紫花的叫紫玉兰。

唐宋诗人歌咏辛夷者极多,而咏玉兰者绝少。如王安石:回头不见辛夷发,始觉看花是去年。如杜甫: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我以为他们说的都是紫玉兰。直到陆龟蒙《扬州看辛夷花》:若得千枝便雪宫。这才明白唐宋诗人将紫的、白的玉兰统称辛夷。

辛夷一名,颇为雅致,像严谨的老中医用的,与“玉兰”的清丽莹洁相比,更有古典气质。喊辛夷时,仿佛自己身着汉服,梦回唐朝,有了李白王维的气质。

回到唐朝,当然要去找辛夷的知己:王维。且歌且咏《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的花苞打在每根枝条的末端,用“木末”二字十分准确。王维绝句中的辛夷花,独自在无人的山涧自开自落,所谓“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近人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篇》说:“东坡《罗汉赞》:‘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世称妙语,亦即此诗之意境。”明人胡应麟《诗薮》把此诗同《鸟鸣涧》称作“入禅”之作,并说“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

诗中禅意,少时并不理解,后来读到《碧岩录》第五则公案,雪峰示众,雪窦禅师为之颂诗:“牛头沒,马头回,曹溪镜里绝尘埃。打鼓看来君不见,百花春至为谁开。”最后一句的禅意,以王维之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来解,最是贴切。世间万物,盛放凋零,各各有时,耕种打鼓的人儿,都散了吧,如山间辛夷,纷纷开且落。

明人张潮说他平生有十件恨事: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有毒。我在这里,想要再添一恨,恨玉兰易谢。

玉兰的花期,不过十天,昨日还看它们高立枝头,一夜微雨,尽皆变色,密密匝匝,砸在地上,仿佛可以听见坠地而裂的回响。更可恨的是,玉兰开花不留余地,一败俱败,半瓣不留。故而,李渔才要叮嘱世人:此花一开,大家便要急急玩赏,玩得一日是一日,赏得一时是一时。这样的贪恋,这样的心急。

张潮在《幽梦影》中列举诸花,认为它们各有各的好,或宜于鼻,或宜于目,唯独紫薇和辛夷,花叶皆不足观。同为玉兰,张潮虽不喜紫玉兰,却喜白玉兰,他将白玉兰比作花中之伯夷,喻其高且洁。文人的喜好,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再有清人朱廷钟,在其词《满庭芳·玉兰》 云:刻玉玲珑,吹兰芬馥,搓酥滴份丰姿。缟衣霜袂,赛过紫辛夷。与张潮一样,朱廷钟亦认为白玉兰比紫辛夷更为好看。

张潮与朱廷钟笔下的玲珑玉兰,到了张爱玲这里,却很邋遢。她写:邋里邋遢的一年开到头,像用过的白手帕,又脏又没用。究竟是怎样的不喜和厌恶,才会想出这样的比拟,这叫玉兰情何以堪?玉兰落地的这几天,你别出门便是。大低越是洁净之物,被毁之时越是不堪。盛放时的清雅绚丽,与衰败时的形容枯槁,前后对比如此强烈,怎能不惹人生出意兴阑珊之感。

然而,玉兰终是张扬的花呀,这样绰约,这样瑩洁,居高临下,仿佛仙人举着酒盏把酒临风,把看花人都醉得心神摇荡。可是本该乘风归去的仙人,偏偏飞不起来。玉兰的身子太沉,最终“吧嗒,吧嗒”,重重地摔下来。仿佛心高气傲的女子,拼了命要出头,要强的心仿佛古筝弹出的高音,悬在空中,挣扎着不肯落下,实则扬起的身子早已落下,连叹息都来不及。让人想起王琦瑶来,她就是这样一朵白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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