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丛林】长江依然奔流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长江依然奔流

 

姚雅丽

 

诗里的长江

 

从武汉出发,我沉醉于盛夏的开阔与翠绿里。视线没有遮挡,许多叫不出名的植物轻轻掠过,它们或高或矮,或疏或密,就像随意泼洒出来的丹青妙笔。看上去线条柔和,平平展展,实则起伏变幻着,总让你不会觉得单调,宛如一支悠扬婉转的田园奏鸣曲。就在这样的惬意里,长江三峡似乎有些淡远了。可是我心里依然有那条江蜿蜒着,这些诗意延伸的画卷依然是主角登场前烘云托月的前奏。它营造出一种期待,它让你的心游弋于青云之上,和着高远的节奏翩然起舞。

受了太多描写长江的诗词导引,我知道长江从遥远的唐古拉山雪山蜿蜒而来,流经青、藏、川、滇、渝等十一个省、市、自治区的广大区域,滋养了超过三亿的人口,尤其那深藏于万古诗篇中的无限风光,令人浮想联翩。我仿佛是踩着诗歌的节奏而来。那些荡气回肠的诗,就像这永不停歇的江流一样。

可实际上,那些个才华横溢而又恃才放旷的狂狷才子们总是命运多舛,他们都把各自的人生际遇消融在其中,让这无辜的江流承载太多的人生悲戚。我就是在翻滚着浓郁的文人气息的长江诗篇里,缓缓地走近长江。

最早读关于长江的诗词是宋代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么平白如话,这么深情款款。原来相亲相爱而天各一方的人们,是可以用江流来寄托深情的;原来,江月不是无情物,它流淌的是人间脉脉真情。读着这首词,我心中的长江软得像情人的柔情蜜意。它犹如长空素练,轻舞飞扬。最耳熟能详的是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依然是情深意重,江流婉转,而情犹未尽。行至天涯海角,依然走不出你的万千牵挂。说什么人生孤旅,因为有你,再遥远的山水也不寂寞。想着自己曾想挣脱他的视线远走天涯,可是,渐行渐远时,却终于明白,这一路不能没有他。

红尘寂寞,欲诉深情,谁人能懂呢?纵情山水的诗仙一辈子钟情长江,他沿着长江且歌且咏,终日尽欢,那些气吞山河的诗篇随着滔滔江水万世流传。有“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的坦荡,有“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开阔,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迈,有“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的缱绻,有“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的气势雄浑,有“云帆望远不相见,日暮长江空自流”的离愁别绪……而诗人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表达的是何等地放旷喜悦,“春风得意马蹄疾”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连苦吟诗人贾岛面对长江也一扫愁容,吟下“长江频雨后,明月众星中”的诗句。

再后来,读了老杜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又生出了另一种况味:人生离乱,满目疮痍,满身沧桑,所有雄心壮志,都像秋风扫落叶一样,都随滚滚江水化为泡影了。与老杜一般凄楚的是李商隐的“叠嶂千重叫恨猿,长江万里洗离魂”, 而最能满足人们对长江绮丽幻想的当属香山居士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最能勾起人们万种情思的是崔颢《黄鹤楼》中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仕途失意的诗人想急流勇退、回乡归隐,可是面对浩淼的江水,乡关在何处,哪里是归途?就算是江山再美,红颜如花,也敌不过人生的万般惆怅,生命的凋零,恰似这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一江流水,承载了千载悲欢,万古伤心。它有春风得意豪情万丈的铿锵激越,也有孤雁失群人生坎坷的呜咽低吟。它太沉重了,沉重得似乎无法流动。

十几年前,我的心里也是一片惊涛骇海后的废墟。我曾经想,江水依然奔流,人们还可以重建家园,而我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我垒不起一砖一瓦的。我没有想到,时间真的可以摩平一切。今天,我重新站在长江边上,水不再是往年的水,我也不再是往昔的我了。一切浊浪不复存在,“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江水温柔得像一个梦,一个甜蜜的诺言。

一路沿江而上,我好像在追溯一种生命的源头。没有哪一次的旅行,如此次长江之旅这般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伤感,仿佛悲怆的钟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竟隐隐的有欢乐的况味。它让你体味到许多无可奈何的隐忍。很多东西,你在当初真的不知如何面对,无法释怀,就如这条江呵,它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呢?

张籍在《春别曲》中这样说:“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江头橘树君自种,那不长系木兰船。”是的,春将逝,人易离,江头橘树也系不住木兰轻舟,我转身离去,长江依然在奔流……

 

诗外的长江

 

对于长江,总是怀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走近长江,并不是为了观赏它,而是为了寻找千万回对它的梦。我想,许是由于和它隔着太深的历史长河,对它的想象远得无法靠近。就算车行在它的岸边上,也总是感觉和它隔着深不可测的距离。

眼前的长江,和我千万次构想的长江不一样。它似乎应该朦胧一些,应该带着唐诗宋词的风雅,还应该有文人墨客的放纵。可是,沿途的风光过于柔媚,山峦过于腼腆,江流也过于平静。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藏着深不见底的人生阅历,或包含着欲诉不能的命运谜底。

一路沿江而行,我们途经的安徽、湖北、江西都是长江流经的省份。我在心里想要唤醒对它的一切赞叹。然而,我的心异样的平静,平静得一如视线内的江水。它似乎和你见过的任何一条江仿佛没有什么两样。或沉默或汹涌,或流经平原,或跌入峡谷,一味地由着自己的心性前行,仿佛看惯了太多的纷纷扰扰而不悲不喜,不惊不乍。就像我,经历了红尘跋涉而逐渐坚韧的心。而引起我心灵颤动的倒是长江流域两岸一个个碧波轻漾的湖泊和翠色欲流的田野,让我在南方嘈杂的空气里纷乱的思绪渐渐地清晰了些。

我从靠窗的座位往外望:千里平原上的丰饶气象,依偎着一江流水,就像一群青春饱满的儿女,簇拥着一位心满意足的母亲。无论是远处的延绵群山,还是近处的田园湖泊,都有一股迎面而来的绿意。那绿意,仿佛消融了厚厚的车窗玻璃,不由分说地侵入你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市的繁杂已随着车出合肥而渐行渐远,一切宛然是农耕时代田野牧歌式景象。青青田埂上荷锄而行的农人,水塘里悠游自在的鸭子,朴实隐逸的徽式民居……目之所及,没有被现代工业化染指的迹象。因为是第一次随先生回他的故乡,所以心里对它有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就是回到自己的故土。先生一路指点江山,芜湖的温润,徽州的古意,黄山的雄奇,尽在他眉飞色舞的谈笑中。这似乎稍稍弥补了我对长江的隐隐失望。

面对眼前舒缓的江流,我的思绪回到1998年的盛夏。那时我正好在武汉度假,亲眼见证那场来势凶猛的洪灾。长江的暴虐、凶悍,铺天盖地横冲直撞,我在那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愤怒的江水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摧毁人类构筑的脆弱防线,貌似强大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助。我们自以为可以轻易地把它掌控于股掌之中,哪知我们永远不是自然的对手。我想,长江的发怒,并非蓄意入侵,只是在你闹得不像话的时候,狠狠地给你一拳。而这一拳,足以让你无招架之力,甚至将你击溃。你在灾难袭来之时发出的咒骂声,是否也有来自内心的忏悔呢?

事隔多年,伫立依然奔流的长江边,我感到眼前的江流似乎有些疲惫,有些苍老,仿佛遗忘了曾经的气吞万里。


(原载于厦门文艺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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