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草上飞的回忆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ID | bluesmaster

二零一六年九月十八号早上,甫一睁开眼睛,小黎突然说到,家里的乌龟死了。我装着没能反应过来的样子,故作平静状,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说两个月前了,正好你生病,没敢告诉你。我终于意识到乌龟草上飞,我人生中有着三十年友情的非人类伙伴,已经永久的离开了。

,因为草上飞不是块腊肉,虽然它第一次出现是以作为食物的一种。

一九八八年,九岁的我在头桥中学的操场偷骑一辆没上锁的二八大杠,不出意外的摔断了左边胳膊的肱骨。经过苏北医院医生的全力纠正,胳膊还是如同我未来的人生一般走了歪路。爸妈收罗各种灵丹妙药来纠正我人生的第一次出轨,其中就包括草上飞和他的另外五个兄弟姐妹。

那个夏天的夜晚,父亲去了遥远的金湖县探望二叔迟迟未归,我枯坐在煤油灯下和豆大的蚊子们搏斗。因为只有一只右手,不免左支右拙。突然远处的月光在操场上印出淡淡的影子,原来是父亲坐晚班车回来了。他除了随身的包裹,还带有一个网兜,扔下地下哐啷作响。父亲言道:金湖那里大河大湖很多,给你带来一些好东西补补胳膊,快去看看。灯光暗淡,我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了几个黑疙瘩,甲鱼不像甲鱼,河蚌不像河蚌,原来是六只乌龟。老妈看到乌龟大怒:"买这个东西回来干什么?! 怎么吃啊?要烧你自己烧!" 一直到第二天一上午,他们还在为如何处理这些乌龟争执不下,最后决定用对付甲鱼的办法,由老妈手执利刃躲在乌龟身后,老爸手持筷子在前挑逗,只待它伸出头来咬就手起刀落。结果乌龟久久不见行动,等得人困马乏,它自龟然不动。最后老妈锐气全无,挑了两只最大的倒霉蛋,直接扔进汤锅煮了个稀巴烂。乌龟汤腥的要命,对我毫无吸引力,爸妈由此也断了烹调第三只乌龟的念头。没过多久,三岁小外甥要走一只,在乌龟壳上打了个洞,系上绳索当作流星锤耍,三天不到就挂了。,转眼伤亡过半。幸存的三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就被扔进水缸束之高阁,实现了从食物向宠物的华丽转身。

三只乌龟,一红二绿,两大一小。在水缸里面安身立命,倒也悠游自在。保留节目是三只乌龟叠罗汉,一旦有人走过,乌龟塔哗啦一声塌进水里。彼时我熟读龟兔赛跑等寓言,对乌龟运行的最高速度充满好奇。经常把三只乌龟并排放置,令其赛跑锻炼。邻居小伙伴曾经携癞头龟一头试图分出胜负,我方排出暗红色乌龟一只,屡战屡胜,令我洋洋得意,特地为它取名草上飞。后来高人点播,才知论中华草龟之品种,暗红为母,墨绿为公。草上飞,是真真切切的大小姐。其他两只雄性,自然就成为她的老公和儿子。

一家三龟 如此过了两年安稳日子。某年暑假,我心血来潮,用网兜携带草上飞一家到学校大门外池塘边亲近自然,顺便刷洗避暑。一不留神,网兜口没系紧,转眼之间,草上飞的公子已经溜之大吉。有道是金龟逃出生天去,摇头摆尾不复回。留下我站在河边指天画地,赌咒发愿,哪里还能看到它半根龟毛。最终只能提着草上飞公婆大眼瞪小眼,气急败坏回家去。又过了两年,草上飞老公于一场不成功的冬眠中仙去。从三龟斗地主,变成了两龟下象棋,最终变成了草上飞自己拿扑克牌算命,由此开启了自己二十年的独居生涯。

草上飞成为宠物的头几年只有一个掌心大小,掂量只有二三两左右。常常被我揣在裤兜里面带去家后面的教室上课。有老师上的课它就被我放在课桌抽屉里面翻跟头,有一次从抽屉里面脱逃,爬到讲台上年轻的化学老师脚边,把她吓了个半死。老师不在的自习课就公然拿到课桌上面爬来爬去。风大的日子可以拿它做镇纸,免得大风刮乱试卷和课本。我还极其相信那些百岁老龟千里返家的传说,所以不止一次企图在它的腹甲上刻字,以备自己到了七老八十目不识龟。

相对于阿猫阿狗的复杂生活,草上飞就简单多了。四个季节的主要工作分别就是冬眠,产蛋,狂吃,再冬眠。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没有爱恨情仇,也没有纸醉金迷。草上飞的食谱超级简单而不单调。整个八十年代我自己都很少有肉吃,所有它绝大多数食物是米饭。一团米饭扔到水缸里,它马上冲过去狼吞虎咽,最后连掉落的米粒也靠脑袋一伸一缩一颗一颗捡干净。吃饱之后心满意足的把头伸出水面,扑哧一声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水雾,好像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头桥中学的宿舍阴暗潮湿,各种大小昆虫极多。在我孜孜不倦的捕捉下,微小的蚊子苍蝇就是它的葵花子,大个的灶马蟋蟀也就当个花生糖。夏天里食谱更加丰富,树上的知了,草丛里的蚂蚱,池塘里的小鱼,只要是被我逮到的活物,草上飞来者不拒。

过了几年,它长得更大,喂的就更加复杂,什么鸡肺,泥鳅,虾头,基本上就是个小型的食物残渣处理机。七八岁时,我在街边围观一只大甲鱼,被它一口在胳膊上咬了四个血洞,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虽然草上飞对食物基本上都是生吞活剥,却从不主动咬人。有时我拿牛肉喂它,也会误咬我的手指,但却立刻放开,不像它的甲鱼亲戚,咬住就不松口。喂多喂熟了,草上飞如同小狗一样,会跟着人手里的食物打转,也允许我轻轻抚摸它的脑壳。每年立秋之后,它渐渐停止摄食,准备开始冬眠。这时也是它最为肥壮的时刻。每次被我抓出水,它也就礼节性的缩一下四肢,非不想也,实不能也,因为整个龟壳都被脂肪填满,顾头就顾不了腚。它虽然吃的很多,生长却甚为缓慢。我一直希望草上飞会长到西游记里通天河的老鼋那么大,最终却只不过成人手掌一般,重不逾两斤。晚春时分,是草上飞的产蛋季节,它经常在水缸里彻夜爬动,可惜找不到一块平整的沙地,只能无可奈何的把蛋生在水里。再加上它终身未能出阁,虽然持续二十年,每年产下七八枚蛋却无一能孵化,甚以为憾。

二十年前,草上飞只有手掌心那么大的时候,小师妹拦住我说"听说你有只乌龟,能给我看看吗",看完了 草上飞,她说"它脑袋的花纹好漂亮"。二十年后,我对一个姑娘说,我有个乌龟,它的脑袋好漂亮,结果姑娘面不红心不跳的看着我笑嘻嘻的说"你个流氓"。生活就这样变得越来越复杂和费解,我的眼光越来越游移,我的内心越来越浮躁,我的脾气越来越不定。我拥有的越来越多,而内心却感不到满足。每次回家把草上飞捧在手心时,我就会从它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它的瞳孔神秘而深邃,黝黑而晶莹。我好像还能看到那个笑嘻嘻的少年,只不过越走越远。彼时的少年希望自己能读懂草上飞的心,而此时的我,却觉得自己在它的目光里无处躲藏。此时的草上飞对我而言不再是那只宠物,而变成了赤子之心的载体,童年记忆的封印。我一直以为它会一直伴我同行,从头桥到扬州,从扬州到上海,乃至到地球的另外一边。直到我灰飞烟灭,不料却是它提前呜呼哀哉,也带走了我那早就散场的青春最后的一抹回忆。

三十年,半甲子,弹指一挥间。神龟虽寿,尤有尽时;腾蛇乘雾,终成土灰。草上飞就这样默默的离开了,爸妈把它埋在了门口的枇杷树下,故作浪漫的说法是明年树上会结出千百个小乌龟。而我却愿意相信死亡只是带走了禁锢草上飞的水缸和硬壳,而灵魂却解脱回到了它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荷花荡,有食之不尽的小龙虾。在我的梦里,草上飞的身影矫健的翻下湖岸,穿过水边滚烫的沙地,消失在幽暗的水草和菱角之间,好像它从来没有被渔民抓住过一样。

                                                                   写于洛杉矶

                                                   9/18/2016 --9/24/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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