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你与好故事,只差一个关注的距离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沐杨子

禁止转载

前情戳嫁衣

八月盛夏,熟了梅子,绿了芭蕉。整个扬州城陷入了一片炙热之中,夏汀终是没有熬过这个夏季,在阳光正盛的时节,垂下了双手。

纸花翻飞,白幡高举,灵车在一片悲乐哀婉声中缓缓前进,送灵的队伍里除了她的亲人,也就只剩下这十里微风,百里艳阳。

夏汀被安葬在一座小山丘上。林悦一身缟素,呆呆地站在墓旁,看着墓穴里的棺椁被厚厚的泥土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人这一生,悲也好,喜也罢,终究不过是一掊黄土,长埋地下。

“悦儿,我好像把一些香烛落在墓地上了,你帮娘去看看。”回去的路上,她的母亲才想起落下些东西。

墓地上,林悦还没走到,就远远看见墓前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一老一少,一站一跪。跪在地上的那位长者正是周大人,此时的他正一张一张地往火盆里扔着纸钱。旁边站着的就是他的侄子--周墨,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没有出声,当然也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虽说姨母已经长眠于此,不再怨恨了,可并不代表她林悦不恨。她冷着脸,一点一点朝他们走去。

“林姑娘?”站在一旁的周墨首先发现了她,但她却毫不理会,径直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周大人,

“你来干什么?”她如刀似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不应该出现在这。

“这么多年了,我终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来看她了。”他的语气温和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种释然。

“哼!”她冷冷一笑,“别忘了,当初是你抛弃她的。”

他爱怜的伸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夏”字,喃喃自语:“若没那场意外,现在这上面刻着的,应该是‘周’字。”

“意外?是什么大的意外,能让你在大婚前夜抛下她,又是什么意外让你娶了那富家小姐,将她丢弃?”她越说越激动,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你们男人为自己负心找的借口,为的就是能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些罢了!”

“悦儿!”一旁的周墨见她情绪如此激动,似乎都要崩溃了,急忙叫住了她。

这是周墨第一次这么叫她,而不是唤她林姑娘。真是想不到,这第一次亲密地称呼,却是在这个时候。

她看了周墨一眼,也就不再说了。可纵然她极力压制,也无法使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周墨看着胸膛起伏、面色通红的林悦,看着她眼中极力隐忍的泪水,一时间心里有些不忍。他想要上前,轻轻地抱住她,可又怕她会拒绝。但是他的行动早已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果真,在他的手还未碰到她的肩膀,就已经被她狠狠地甩开了。

“二十多年前,同样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们相遇了。”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那时的她抱着嫁衣,站在院中的梅子树下,冲我微微一笑。如水中的菡萏,在灼灼的阳光下,闪动着莹白透亮的水珠,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看着面前的墓碑,盛夏的阳光投射在碑上,同样晃得他睁不开眼。在眼前一片漆黑之中,他恍若看到了他的阿汀,一如二十二年前那个在梅子树下美丽动人的女子。

他颤抖的手伸向那飘忽的衣袖,然而却怎么也抓不到。

他将二十两交给了她的父亲,与她在梅子树下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纵然上天垂怜,奈何今生缘浅,终不过是一枕黄粱,幻梦一场。

“在我们婚期前半个月,我妹妹诞下了墨儿。为了给孩子祈福,她与丈夫进山请香拜佛。没想到,竟被一禽兽不如的和尚给侮辱了。”

他的声音陡然升高,眼里闪动着猩红的恨意。而站在一旁的周墨,整个人也瞬间僵硬了。

“我妹夫与那和尚拼命,竟被寺里众人给打了一顿,丢在了山道上。等我听到了消息赶了过去,在山路上找到他时,为时已晚了。

“妹妹,妹夫惨死,就连墨儿也在那场混乱中不知去向,直到六年以后,我在街边的乞丐堆里凭借着一块玉,找到了骨瘦如柴的他。

“作为兄长,我怎能咽下这口气!于是我告到了官府,竟被认定为妖言惑众,意图败坏佛门清誉。哼!他只不过是怕官府无法过多干涉佛寺,弄不好还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即便是在大量证据面前,仍旧熟视无睹。时至今日,我都忘不了那禽兽冲着我肆意地嘲笑。

“我发誓今生我一定要报仇,我托些在京城做官的同窗,将状子送到京城。可谁知,竟被莫名其妙地压了下来。我当时就很怀疑,一个乡野小庙,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权势?可无论他背后的势力是谁,我都一定要给他挖出来。”

林悦有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所以你就参加了科举,离开了她。”

跪在地上的周大人依旧紧紧地闭着眼,声音低缓而无奈:“我何曾想要这样,可我又有什么办法?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大雨倾盆的街道上走了好久,好久……我不想告诉她,我怕那些人找到她,会对她不利。我看着头顶上划过的一道道闪电,当时我就在想,不是有因果报应这一说吗?如果现在天降霹雳,劈了那寺庙,不就什么都结束了!

“第二日,我就参加了当年的秋闱,成功考中了举人。然后我就带上了少许银两,上京了。这期间,我没有再去见过她,我怕……”

他努力地抑制住眼角那种灼热湿润的液体,声音低哑而颤抖:“我怕我看到她,就会忍不住地告诉她,我回来了,我不走了,我要娶你。”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任由眼泪流了出来。二十多年了,在无数个暗夜中独自心碎,在寂静无人的角落里黯然神伤。如今,他终于可以在她的面前,任由它们肆意流淌,不用再独自咽下。

她是可以看到的,对吧!

在场的两人静静地看着他。周墨此时才知道,他这个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的叔父,也终是逃脱不了一个“情”字。

“你明知道她会一直等你,可你为何会娶别人?”林悦淡淡地问道。其实这个男人,也是蛮可怜的。

“我进了京,才知道权势这种东西,有多么的好用。”

举世皆浊,众人皆醉,这沧浪之水,从未清过。

他带着仇恨而来,粗布麻衣,糟糠之食。即使受着富家公子的取笑,他也毫不在乎。他抓紧一切的时间读书,因为他要报仇,然后娶他的阿汀。

一天,他从街上回来,发现钱袋不见了。

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盘缠,现在剩下的,就更加杯水车薪了。于是他在街上支起了摊子,卖起了字画。

“公子,我们家小姐想要见您。”一天他正在摊子上看书,一位丫鬟打扮的姑娘走到了他面前。

他抬头,看见一顶粉色的轿子停在了街边。一位高贵娇艳的小姐从轿中走了出来。

“恩公!想不到竟在这京城再见到恩公。”那小姐向他施了一礼,“小女子姓程,不知恩公作何称呼?”

见他呆愣在那,程小姐便举起手帕,掩面轻笑,“恩公可还记得,那日扬州大运河中,您救下的那名粉衣女子?”

他略微思索,那日,他将玉雕送去当铺,换了二十两银子后,正满心欢喜地去夏家提亲,谁料行至运河边时,远远听到一声声急切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小姐!小姐!”

他连忙跑过去,隐约地看见河里有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在拼命地挣扎。

他迅速地脱下外衣,跳了进去,把人给捞了上来。他用力地按压出那姑娘胸腔内的积水,见她微微睁开眼,虽然虚弱,也确实没事了。他把她交到了她的丫鬟手中,就急切地去见他的阿汀了。萍水相逢罢了,他也就没当回事。

“那日多亏公子相救,小女子才能活至今日。不知恩公家住何处?他日定当衔草结环,以报大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想必是小姐为人良善,得上天庇佑。”

程小姐看了一眼他的摊子,暗自思索了一会,“想必恩公是扬州人士。听说扬州玉雕工艺精巧,名满天下。琢玉可是扬州几乎人人都会的手艺,不知恩公可曾学过?”

“略知一二。”

“真的吗?那太好了!”程小姐突然变得有些兴奋,“实不相瞒,祖父十分喜爱扬州的琢玉工艺。恰逢祖父将要六十大寿,我想送一件扬州玉雕做寿礼,不知公子能否帮我?”

“实在对不住小姐,在下只不过是一读书人,学艺不精。其实这京城当中也有不少著名的扬州工匠,小姐不如前去打听一下。”

“没时间了。”程小姐略显失望,“无需太高的技艺,只是一件平常的玩物罢了。祖父常说,太贵重的玉雕总在那里摆着,碰都碰不得,还是喜欢那些个平常的物件,可以随意把玩。”

她又扭头看向他手中的书,“恕小女冒昧,恩公想必是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吧!恩公放心好了,不会浪费您很多时间,只要恩公肯帮我,我一定会重谢。”程小姐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让人不由得有些怜惜。

他暗自思索一番,开口道:“那好。不过小姐只需按京中市价给我便好。”

“多谢公子!”她一改方才的愁容,笑得如花般灿烂,却不曾忘记得体地用帕子遮住那微露的娇羞。

他收到程府送来的玉料,很快就雕好了,送到府上。

“周公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他一怔,愣在了那。自己一个工匠,为何会被老爷召见?

程家的老太爷是长公主的驸马,当今圣上的姑父。如此显赫的地位,他也是今天才知道。

程家如今的当家人就是长公主的长子,程小姐的父亲。此时的他正端坐在桌案后,严肃认真地打量着他。

“程大人。”他恭敬地向他作揖,丝毫没有被那种强大的气势所震慑。

程大人见他坦然自若,毫不畏怯,心下已有些满意,“你是扬州来的举子?”

“是。”

“我看过你的文章,的确是可塑之才。如今官场派系林立,而程家向来爱惜人才。如果你肯加入程家一派,我可保你金榜题名,官运亨通。如何啊?”

“大人,晚生才疏学浅,难有鸿鹄之志,只愿凭一己之力,攀折月宫之桂花。”

“哼!一己之力?凭你那点力量,你妹妹当初不照样被人侮辱了吗?”

“你……”

“小子,记住了,不是所有优秀的试卷都能呈献给圣上的。现如今最一无是处的,就是你这种自命清高的穷酸书生。”

“大人,恕小民不敬,告辞了。”他冷冷地走出去,心中被刺得生疼。他的妹妹,那个从小被他捧在手中的妹妹,人生遭如此重大的屈辱,他这个做哥哥的,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忍受着别人如笑话般的随意挖苦。是啊!他的确是这世上,最没用处的。

他抬头望向茫茫天际,偶尔一两只大雁从头顶上掠过,飞向不知名的天际。他想家了,想他的阿汀了。不知道现在,她是否正像诗中所说的那样,独上西楼,凭栏远望呢?

“恩公。”身后传来程小姐的声音,“恩公为何要拒绝父亲,难道说作为府中门客,会委屈公子吗?”

程小姐显得十分激动,整个人透漏出焦急与慌张的神色。

“小姐莫非听到了?”他疑惑地问。

程小姐默默地垂下了头,不再言语。想来这种听墙角的举动,是多么的有失身份。

见她这样,一旁的丫鬟忍不住开口了:“周公子,我们也不瞒你了。自从你救了我家小姐,小姐便四处派人打听你的身份。如今你身上所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小姐如今,只不过是想要帮你。”

她抬头看了小姐一眼,见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便大着胆子继续说着:“有些话,总不好让小姐亲自开口。我想这个重情意,可不只是报恩这么简单。”

“好了小娟,别再说了。”她打断了丫鬟的话,继而抬起头,羞怯地看了他一眼。

他好像早就知道似的,并没有太过震惊,只是淡淡地拱手道:“多谢小姐厚爱,只不过在下已经有了未婚妻,今生不能相负。至于我妹妹的仇,我自会去报,就不劳小姐费心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日,摊位前。

“快,给我把这摊子掀了。”来人正是京城衙门里的捕头,此时他正带着一队捕快围了上来。

“哎!你们这是……”他忙放下手里的书,站了起来。

此时一群捕快已经迅速地把摊子上的东西全给扔了,各种书画撒了一地。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有人举报你在这坑蒙拐骗,尽干些不法勾当。”

“周某在这代人写书,替人作画,赚的都是应得的钱。你说我坑蒙拐骗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证据还是到衙门再说吧!”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将他带走了。

不知为何,从来都“守法经营”的周举人,竟被安上个贩卖名画赝品的罪名,还有理有据的。他什么时候说画是真的了,真迹怎可能只卖这区区十文钱?

官府念在他举人的身份,也就网开了一面,就罚些钱了事。呵!笑话!他哪还有那么多的钱?

于是,如盗匪一般的官差闯进了他租住的客栈,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等他回去后,整个房间也就只剩些破烂的衣物与书籍,横七竖八地散乱在各处,一片狼藉。

他慢慢地俯下身,一本一本地捡起地上的书。此刻,他感觉好像有人把他逼向了绝处,可他却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这些书,为的将来有一天,他可以把这每一本书,化作刺向仇人的每一把利刃,狠狠地,让他痛不欲生。

突然,一只脚踩在了他面前的一本书上。

“呦!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周举人啊!”来人正是他的同窗,徐非凡。

徐非凡当年在扬州城的读书人中,可是出了名的无赖。总喜欢附庸风雅,迷惑姑娘不说,还时常跟在富家公子身边狐假虎威。所以当时,稍有些学识的读书人都不屑与此人为伍。

“呵呵!想不到一向自命不凡的周举人也会做这些坑蒙拐骗之事?”徐非凡一身锦衣玉服,笑得一脸得意。

“请让开,你弄脏我的书了。”

他不但没有把脚拿开,反而更加用力地踩了踩。

“哼!穷酸一枚,还想着做官?自不量力。”

继而他缓缓蹲了下来,凑到了他的耳畔,笑得一脸猥琐:“听说你有一个倾城绝色的未婚妻?这样,我给你五十两,足够用到明年的春闱了,然后你就把她让给我,如何啊?”

“你混账!”他一拳打在了徐非凡的脸上,嘴角青紫一片。

徐非凡轻轻地擦了擦唇角流出的血,不屑地轻哼一声:“实话告诉你,本公子已经正式成为程府的门生,等明年的春闱一过,本状元衣锦还乡之时,就将你那心尖上的未婚妻抢进府中,你又能奈我何啊!哈哈哈……”

徐非凡大笑着离开,只剩他一个人双眼通红,紧紧地攥着拳头。突然,他一拳打在了门框上。“咚”的一声,震得整个房梁都在颤抖。

“决不能让阿汀,步妹妹的后尘。”

“周公子。”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头处在暴怒中的狮子,这可吓坏了来访的程小姐。

他用力地平缓着自己的怒气,那双眼锐利地盯着他,一声不响。

程小姐从地上将那本书捡起,轻轻地拍了拍。

“刚才那人怎么这样,回府我非要父亲……”

“程小姐。”他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严肃地看着她。“如果我愿成为程府一派,小姐可否答应周某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眼底闪过一抹寒光,语气冰冷又透着一股杀气,“我要让徐非凡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程小姐怔愣在那,缓了好一会。随之整个人一改往日的娇弱,阴狠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所以从那时起,你就成了程府的人?”林悦看着他手中一直摸着的夏字,心中曾涌起的万般情绪,瞬间只化作了这淡淡的一句。

“唉……”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从那以后,我便一步登天,那些曾欺负过我的人都被我狠狠地踩在脚下。中状元,迎娶程家千金,人生的两大幸事一夜之间我全都有了,可最终,却失了她。”

“那年我高中返乡,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和尚报仇。我利用程家的力量查出幕后之人,没想到竟被我查出了一件惊天大案:

“雍正皇帝第三子弘时当年涉嫌谋反,在先帝即位前已被赐死,没想到他的后人竟还想谋朝篡位。

“扬州一向经济富戍,外地人口众多,又有运河与京师相通。而历朝历代都尊重佛法,朝廷又一向对佛门圣地十分宽松,于是那些乱臣贼子便在扬州一不起眼的小山里,建了一座佛寺,表面上当着出家人,其实暗地里却做着谋朝篡位的阴谋。

“我妹妹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而他们却怕这个意外抖出他们谋反之事,于是便与朝中的人联手压了下去。

“我将这惊天大案上报了朝廷,圣上大怒,下令此事交由我全权负责。本朝向来对这种乱臣贼子绝不手软,我当然也是。

“在那个阳光大好的日子里,我将他们一个个绑在木桩上,让刽子手在他们身上一刀一刀地剐着。我听着他们撕心裂肺地叫喊,真是太舒服了!我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那阳光将我灼烧得刺痛,我知道,我妹妹一定也在天上看着。”

他的面色狰狞,犹如从十八层地狱中窜出的恶鬼,带着嗜血的光芒。林悦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而一旁的周墨顺势搂住了她。只见他眉头紧锁,显然也被震住了。

“刽子手一连剐了三天,直到最后一日,我看着刑场上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血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呼喊,只剩下那颗心脏还微有跳动。”

“哈哈哈……”他突然疯狂大笑,那笑声令人听着毛骨悚然,“我看着他们,想到那晚大火中化为灰烬的嫁衣,那鲜红的颜色,红得就像那一团团的血,嫣红,刺目。

“我让人一把火将台子给烧了,我看着那些反贼被这熊熊大火吞噬。哈哈哈……。我要让他们,都来祭奠我的爱情。”

林悦靠在周墨的怀里,惊惧无比地看着他。那个姨母口中温润谦和的男子,竟也能被爱折磨成恶鬼。

许久之后,周大人才从先前的癫狂中恢复过来,眼神空洞地站起身,一个人,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林悦看着他的背影,决绝,冷漠,仿若世间已没什么东西值得他留恋了。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回神,脑中不断回响着刚才他经过她时所说的话:“你长得,真像她。”

“悦儿。”周墨转向她,“你是因为我叔父,才会拒绝我,对吗?”

林悦回过神,看着他,默不作声。

“我叔父是曾辜负了你姨母,但你又怎知我一定会负了你?”

“因为身份,地位。我们相差太多了,我一个绣娘,给不了你似锦前程,何况你是何时爱上我的,我都不知道,你如何让我相信,我们能一生一世?”

周墨从怀里掏出了那块蝴蝶玉佩,温柔地看着她:“都说世间万物,属蝴蝶最为忠贞,因为它们一生只会拥有一位伴侣,至死不渝。不然世人又怎会以蝴蝶意寓爱情?”

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只蝴蝶:“这块玉佩本应是双蝶,是当年祖父专门雕刻给祖母的。后来被祖母不小心摔成了两块,于是便将它们分别交给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我自记事起,便跟着一江湖艺人,卖艺为生。当时我师父告诉我,我是他从山道上捡来的,身上只带着这块蝴蝶玉,想来是与我身份有关的重要物件,让我护好。后来师父病故,剩我一个小孩,孤苦无依,四处流浪。

“我成天混在乞丐堆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没有人可怜我。有些人甚至还将狗吃剩下的东西丢到我的碗里。即便是这样,周围那些成年的乞丐还时常将我好不容易讨来的东西全部抢走,一滴都不剩。”

他越说越激动,似是要将那时的屈辱一并发泄出来。

“直到一天,一名乞丐看到了我身上的玉佩,然后一群乞丐便将我团团围住,势要把它抢走。我知道,这是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所以,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发了疯似的一阵怒吼,抓起墙边的一块碎石,朝着一名乞丐,狠狠地砸了下去。只见他瞬间倒在地上,不动了。

“周围的乞丐看到他头上直冒的鲜血,一时间尖叫着四处逃窜。场面一下大乱,引来了官府,而为首的,就是我的叔父。

“他看到了我手中死死攥着的蝴蝶玉,便将我带入府中,划在了他的名下。那时我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就是他的妹妹。”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我进了周府,从乞丐一跃成为周家少爷,身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我却总是觉得我仍是一个受人施舍的乞丐。

“叔父一向待我视若己出,但每次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我是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的。每次我都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里大哭,每晚我做梦都想拥有一个属于我的家,直到那天遇到了你。

“在今年三月扬州城中的擂台上,我远远看见临近街角的你,从旁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包子,递给了墙角那几个乞讨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急促地扑倒在你的裙子上,而你却将他扶起,抚摸着他的头。

“那一瞬间,我觉得你好美,好美,美得就像我儿时幻想的仙女那样。因为当年,我也曾不小心,碰到了一位千金的裙角,却被她的仆人狠狠地打了一顿。

“直到那一天,我在府中又见到了你。我当时真是高兴坏了,我相信,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缘分,是上天要给我一个家。我总会找各种理由出现在你面前,直到让你注意到我,爱上我。”

林悦静静地听着。今天流的泪简直是太多了,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哭这么久。

同一天,同一个地方,他们同时爱上了彼此,却又同时都不知道。

“悦儿。”周墨将蝴蝶玉佩伸到她面前,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蝶翼上那小小的“悦”字。

“人这一生,都会如蝴蝶一般,拥有一位刻骨铭心的女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另一半的玉佩,应该在你姨母的手中。”

林悦早已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只见她一进门,连招呼都不打,径直地冲进她姨母生前的屋子。

她翻遍了屋内所有的角落,终于在那床被褥下,找到了这块被锦囊包裹好的蝴蝶玉,上面在同样的位置,赫然刻着一个“汀”字。

十月,已经深秋了,窗外飘落的枯叶,更加衬得周围的环境一片萧瑟。

林悦正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戴孝期间,她是不会绣制嫁衣的。何况最近城中的闹市区新开了一家大型的商铺,专门来绣制嫁衣的。。

“咚咚咚……”敲门声有规律地响起,林悦起身前去开门。

“怎么是你?”来人正是周墨。

“我叔父病了,怕是将不久于人世了。”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些许哀伤。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姨母下葬的那日,他从墓地上回来,一个人就呆坐在房里,不吃不喝。没过几天,便疯癫了,谁都不记得了。”

林悦有些发楞,想到了那天周大人离开时面如死灰的神色,心下已有些明白:“那你为何来找我?”

“我想让你跟我去一趟周府。”

周府府中。

一入府门,便见一群下人们端汤捧药,忙里忙外。而那坐北朝南的正房中,不断传来哀切的啼哭声。

“老爷!老爷!您别吓我啊!”

“爹,我在,女儿在这,您看看啊!我就是你的阿汀啊!”

林悦走进里屋,看到原先那个硬朗健硕的周大人,此时正虚弱地躺在病榻上。他的眼睛已然浑浊,失去了任何光彩。

他不看任何人,也不回应妻子与女儿的呼喊,只是一味地在口中细碎念叨着:“阿汀……阿汀……”

突然,他看向了站在门口逆光处的林悦,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有了一丝光彩。他颤抖着向她伸出一只手,微弱的气流从口中冒出:“阿汀!”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齐齐地看向她。林悦自己也顿了顿,然后竟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握住了他的手。

“阿汀,你来接我了?”声音断断续续,却努力地扯起一丝笑意。

“你来接我,是原谅我了吗?”

林悦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而他却将握着的那双手,又紧了紧。

“没关系!我会在那里等,等到你气消了,原谅我的那一天。”

他自嘲地冲她笑了笑,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仍舍不得放下。

“你在那里变得好美,美得就像我们初次相遇时的样子。你说我要是到了那边,还是这个糟老头子,变不回去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他开心地笑着,喃喃地道:“真好!那边竟是有温度的,我感觉到了你的手,暖暖的。”

说完,他含笑地垂下了双眼,离开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屋内一片哀哭,林悦站在床前,从怀中掏出了那块刻着“汀”字的蝴蝶玉佩,放在他手中,微笑着道:“你现在抓到她的手了吗?别忘了把这块玉,带给她。”

周夫人淡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在一片哀哭声中踉跄地走了出去。她站在萧瑟的秋风中,望着西边的落日,缓缓地落下了一滴泪。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让官府,砸了他的摊子。

尾声: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今日,林悦一打开店铺的大门,就被早已守在门口的周墨给拖到这来。

这里正是城中闹市区新开的专门绣制嫁衣的商铺。

周墨从怀中拿出了一枚印章,“你不是说你身份低微,帮不了我,怕步你姨母的后尘吗?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需要你,因为……”

他指了指旁边的那家店,“从今天起,我打算从商,而这将是我一生经营的产业。”

他把那枚印章放在她手中,“没有人能比夏氏布庄的传人,做得更好。”

林悦微笑着把玩手里的印章,“这是你雕的?”

周墨先是一愣,随即也笑道:“是啊!”

“嗯!真丑!”

“看来祖上的技艺,到我这一辈就要彻底失传了。”

林悦看着他,调皮却又真诚地道:“比起这枚印章,我其实更喜欢,你腰间的那枚蝴蝶玉。”

许多年后的晚上。

“娘子,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就是那日在周府……”

笑话,她才不会告诉他,她其实在他之前早那么一点点,就已经爱上了他。

(全文完,愿每个读者的爱情永远不完结

长按二维码下载【每天读点故事】

收看沐杨子更多精彩故事

「每天读点故事app」——你的随身精品故事库

如长按二维码无效,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