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殿(十五):反击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上期说到,司马绍派遣郗鉴渡江北上,意图援引江北流民军消灭王敦,王敦闻讯派人奔赴建康,,迫使他征调郗鉴回朝,并于同年冬季屠灭周家。钱凤和沈充见王敦病体不支,时日无多,于是暗中着手布置战备,打算等王敦去世之后出兵进攻建康。

丹阳郡,扬州境内的富庶之地,也是帝都所在地。昏黄的油灯下,看着面前铺开的军事防务图,钱凤和沈充的目光同时落到了这里。,但是为了控制朝廷、维护宗族门户的利益,丹阳郡也是绝不允许朝廷染指的。如此一来,问题就集中到了一个点上——由谁出任丹阳郡长官?

温峤出场了,东晋帝国危如累卵之际,这个天性诙谐的鬼才用一出精彩绝伦的离间计,成功地挽狂澜于即倒。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当初,王敦为了孤立司马绍,调拨温峤到他手下出任司马,温峤到任之后,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王敦,得到了王敦的信任,并且想尽办法接近钱凤,逢人就夸钱凤非同凡响。当王敦问他该派谁掌管丹阳郡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推荐钱凤,认为丹阳郡扼守帝都的咽喉,绝不能落入朝廷手中,必须派一个靠得住的干才接管,而这个人选,自然非钱凤莫属。

对于温峤的回答,王敦很满意,钱凤也很感动,但是他并不愿意上任——他已经做好了控制姑孰军府的准备,王敦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去世了,如果在他掌管丹阳郡期间,王敦突然撒手人寰,这对于权力的顺利过渡显然会造成一些不便。所以,钱凤谢绝了温峤的“好意”,反过来推荐温峤接管丹阳郡。温峤是什么反应呢?以退为进,苦苦推辞。王敦一看温峤这么忠心,又这么谦让,觉得把丹阳郡交给他没错,当场拍板,坚决要他走马上任,还给他举办了一次欢送宴会。

钱凤比王敦的眼光毒,在欢送宴上,他忽然反应过来了,觉得让温峤接管丹阳郡可能并不是正确的决定。从他狐疑不定的眼光中,机敏的温峤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于是端着酒杯歪歪斜斜地来到钱凤面前敬酒,不等钱凤端起酒杯,他就一把扯下钱凤打头巾,佯装酒醉,破口大骂,“你钱凤算什么东西,我敬酒你竟然不喝!”王敦被温峤的醉态逗乐了,赶快出面劝解。等到酒场散去,即将启程的这一刻,温峤的演技发挥到了巅峰,泪流满面,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几次出门,又几次返回,连王敦也有些感动。

温峤走后第二天,脸色阴沉的钱凤来到军府,告诉王敦,“温峤和朝廷走得很近,把丹阳郡交给他,恐怕所托非人。”王敦一听这话有些不高兴,“温峤他昨天是因为酒醉,才对你出言不逊,你怎么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就在他背后说坏话!”气氛瞬间冷场,钱凤不敢再多言,悻悻告退。

一身冷汗的温峤回到建康,赶快入宫把钱凤的图谋呈报给朝廷,请司马绍早做准备。局势变得越来越严峻,到了必须选择队列的时刻,静观其变或者左右逢源那一套走不通了,随着温峤的归来,此前明哲保身的庾亮也加入到了朝廷的阵营,开始与温峤一道筹划消灭王敦。

听闻温峤回到建康就“翻脸不认人”,病中的王敦恼怒不堪,拍榻大骂,“想不到我竟然会被温峤这个小东西捉弄!”在给王导的一封书信中,他气愤地写道,“温峤才走没几天,就做出这样的事,我要找人活捉他,拔了他的舌头!”

夏天来了,雷声轰鸣,刺目的闪电撕裂了阴云低沉的长空。

司马绍的使者再次来到了姑孰。病榻前的使者一脸关切,嘘寒问暖,转达了朝廷的慰问之意,王敦却从使者的表情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句话——你怎么还不死?

趁着还能爬起来,王敦未经朝廷同意而发布了一道诏令,。此外,他还强迫司马绍裁撤三分之二的首都卫戍部队,并且诛杀了司马绍的一些心腹。

与此同时,司马绍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反击。六月的一天,他召见了门阀士族的头面人物,就讨伐王敦一事征求了对方的意见,就像港片中经常出现的桥段——新帮主询问帮派中的元老,是否可以除掉帮派中最为飞扬跋扈的刺儿头。

可能真的是血管里流淌着鲜卑人骁勇好斗的血液吧,得到门阀士族的首肯之后,司马绍微服出访,独自乘坐一匹好马悄悄离开了皇宫。他要去于湖——敌军的大本营所在地,亲自查探敌军的兵力部署情况。

第二天中午,于湖的士兵忽然发现大营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个人的长相很像鲜卑人,肤色比较白,头发是黄色的,骑着一匹体型魁梧的健马,绕着大营外围转了几个来回,似乎是在勘察军情。虽然史书说王敦得知司马绍来查探军情是因为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一轮太阳在营地附近徘徊,但我们更有理由相信是士兵向他通报了军营外有可疑人员。可是,等王敦派出士兵追击这个不速之客的时候,司马绍早已经走远了。

从开国到亡国,东晋先后历时103年,权臣每个时代都有,最有作为的皇帝却非司马绍莫属,王敦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偏偏撞在司马绍手里,也算是他倒霉。

回到建康,司马绍迅速派人奔赴江北,命令流民军整军备战,随时准备渡江南下,向王敦发动最后的总攻。随着朝廷和流民帅来往的日益频繁,六月中旬,驻守江北的王邃猛然发现了朝廷的意图,赶快给王导写了一封信,报告了流民军的异动。关于王邃的历史记载寥寥无几,从有限的记载来看,王敦对他是很信任的,然而,当他发现流民军有异动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六月二十三日,出自王邃之手的这封信送到了王导手里,直到这时候,王导才知道江北流民军即将入卫建康。仔细读着信里的每一句话,王导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书信被指尖的汗水洇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高居于庙堂之上的那个毛头小子居然有这么深的城府。

皇帝只是摆设,王导才是帝国的掌舵人,这在东晋帝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因为这一点,多年前司马睿登基称帝的时候,甚至邀请王导一起登上御座,接受百官朝贺,百官对王导也向来以“仲父”相称。?即使他不会这么妄自尊大,也难免会认为自己是帝国的顶梁柱之一。如果说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那么看到王邃所写的这封信的时候,他也该从梦中清醒过来了。消灭王敦这么大的事,司马绍居然没有向他透露半个字,这其中传达的意味是不言而喻的——其一,没有你王导,朕一样可以消灭王敦;其二,朕不相信你。

从六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王导在这三天里备感煎熬。帝国就要发生第二次内战了,作为朝廷重臣,他本应该是主持者或者协调者,司马绍的沉默却使他进退两难,捅破这层窗户纸的话反而显得心虚。每天在朝堂上看到胡子都还没长全的司马绍,他就有一种被捉弄的无奈感和羞辱感,以及一些失落感。

六月二十七日,司马绍传召百官,召开了一次御前军事会议,宣布了即将讨伐叛逆的口头命令。朝堂上虽然有些骚动,但是温峤、庾亮、郗鉴等人表现得很平静,一瞬间,王导就明白了很多事。

骚动平息之后,司马绍用镇定而坚毅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群臣,发布了相关的人事任命。

最先被点名的是王导,职务为中央军总司令,兼任扬州长官。

其次是温峤,职位为中垒将军。

再次是应詹,职务为护军将军,兼任前锋都督。应詹是江东门阀的领军人物,因为年事已高,身体不好, 已经很长时间不上朝了,今天突然出现在朝堂上,王导颇感意外。事实上,应詹的出现并不是突然的,司马绍此前已经与他商讨过讨伐王敦一事,请他出山担任中央军荣誉总司令。应詹极力支持朝廷向王敦开战,并向司马绍承诺,自己届时将披坚执锐,身先士卒。

接着是庾亮,职务为左卫将军。

最后是郗鉴,职务为卫将军都督扈从御驾诸军事。

王导、温峤、应詹、庾亮、郗鉴,除了王导,另外四人都是司马绍的心腹,王导名义军总司令,可他并不直接插手军务,直接掌管军队的是另外四个人,所以,王导其实是被架空的。

人事任命宣布完毕,朝堂上一片面面相觑的沉寂。依据人事任命来看,朝廷可以利用的军事力量只有中央军。王敦第一次叛乱期间,中央军已然遭到重创,之后,王敦又对中央军做出了种种限制,用这样一支军队对抗王敦的军队,不是等于以卵击石吗?

这时候,郗鉴站出来了,奏请朝廷征调苏峻、刘遐率领流民军入卫建康,司马绍沉思片刻,批准了郗鉴的提议。王导知道这只是一出戏,但他只能配合着把这出戏演下去,装作好像是刚知道这回事。

御前军事会议结束之后,司马绍单独接见了王导,之所以单独接见,。

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空气粘稠、潮湿而闷热。将近知天命之年的王导有些生理上的不适,感觉浑身汗涔涔的,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情绪上的反应,在年轻的司马绍身上,他看到了一些司马睿所不具备的气质,深沉刚强如渊岳,难以琢磨如太虚。

会谈一开始,司马绍回顾了先帝创业的艰难,肯定了王导、王敦的开创之功,尤其嘉奖了王导的忠诚。王导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但是”之后的东西才是重点所在。说完铺垫,司马绍话锋一转,指责王敦辜负了先帝的信任,把持朝政,肆意妄为,祸国殃民,罪大恶极。随后,他说明了要交给王导的任务——请王导举办一场葬礼,谎称王敦已经去世,以鼓舞士气。虽然他的口气很平和,并没有用强令的语气,但是夹杂在其中的意味却是不容置疑的。没有片刻犹豫,王导当即接受命令,一两天之后就率领宗族子弟在建康举办了一次葬礼。

王敦第一次兵临建康时,纵兵大肆劫掠,建康的军民既痛恨他的暴虐,又畏惧他的傲狠。丧事举办之后,大家以为王敦真的死了,一时间全城人心振奋,士气高涨。司马绍这时候正式颁布了讨伐王敦的诏书。

这份诏书长达近一千字,可以分成四部分。

第一部分的内容跟那天与王导的密谈相同——肯定了王导和王敦的创业之功,重点嘉奖王导。不过这部分内容很短,只有三十多个字。

第二部分是叙述王敦的罪状,四百多字,言辞激烈地一一历数王敦的罪孽,痛责王敦“狂戾”、“侮弱朝廷”、“背贤任恶”、“人情同愤”、“神怒人怨”、“昏荒悖逆”......末尾愤慨地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第三部分是展示朝廷讨逆的声势,一百多字,声称朝廷有消灭乱贼的决心和力量,将出动十万大军,水陆并进,雷霆横扫。

第四部分是讨逆的策略,将近三百字。在这一部分当中,司马绍再次确认了王敦已死的“事实”,也明确地指出,王敦虽然死了,但是他的谋主钱凤还活着,所以,此次讨伐叛逆,最终打击目标就是钱凤,绝不会滥杀一人,如果谁能斩杀钱凤,官封五千户侯。除了钱凤,其他被王敦任命的官员,一律既往不咎。王敦的士兵当中,但凡是独生子的,只要放下武器,全部遣散回家,可以终身不用服役,其余人等统统给假三年。

山雨欲来,建康的惊雷传到姑孰,病榻上的王敦暴怒欲狂,决定以诛杀奸臣温峤为由,发兵攻打建康。出兵之前,他把郭璞召来占卜,询问此次征战的吉凶。

郭璞知道王敦想要什么结果,但他并没有婉言奉承,而是依据卦象所示说了实话,两个字,“无成。”

王敦知道郭璞曾经给温峤、庾亮占过卜,早就对郭璞产生了疑心,闻言又问,“那你算算我的寿命几何?”

“挥师东进,大祸临头;回师武昌,寿不可测。”

王敦冷笑,“那你的性命何时而终?”

“命断今日午时。”

王敦不再多言,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不耐烦地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司马睿当初在位的时候,郭璞有一次在朱雀桥南岸遇到了一个陌生人,喊住那人问他的姓名,并且把自己的一身衣服交给了对方。那人问他为何这样做,郭璞没有回答,只说暂时收下衣服,日后自然会明白。行刑当天,一切了然——原来当日收下衣服的那人竟然是刽子手,郭璞此前把自己的衣服交给他,是为了委托他建一个衣冠冢。

乱葬岗上身首分离的尸体还在抽搐着,王敦的军队就已全部集结完毕。有马,有船,有刀剑,有铠甲,但是王敦的病太严重,仅仅在病榻上发号施令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已经无力再披甲上马了。因此,他委任兄长王含为主帅,率领五万多人向建康挺进。

大军出征之前,钱凤问道,“攻下建康之后,如何处置天子?”

王敦虚弱地喘着粗气,像一头濒死的老狼,“他司马绍还没有举办过祭天大典,算什么天子!事成之日,保护好东海王和裴妃即可。”

十八年前,也就是306年,东海王司马越麾下的西晋帝国主力军队在宁平城被羯人石勒歼灭,司马越的儿子司马毗也殒命于乱军之中。之后,司马睿把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司马冲(司马绍的异母弟)过继给了司马毗,并承袭了司马越的爵位,这就是王敦所说的东海王。至于他所说的裴妃,指的是司马越的妃子,当日在宁平城之战当中,裴妃被掠卖为奴,只是不知道其后她是怎么艰难地来到了建康。

王敦叮嘱钱凤保护东海王和裴妃的目的何在呢?显然——废除司马绍,改立司马冲为帝。

七月初一,王含率领叛军抵达建康。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