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久喑舞台   吉祥戏期待逢春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京剧《渭水河》剧照

《渭水河》这出戏,无论在新中国成立前还是之后,在京剧舞台上都不曾很红火。或许是因为该剧故事不太曲折,主题也比较陈旧,又没有太多的技巧和引人发噱的语言,一切平平淡淡,京剧院团一般较少安排这个戏。但说来也怪,这戏虽然历朝历代都不火热,可也却没有成为绝响的剧目,一年之中,时不时也会冒出来,唱上一两回。尤其是春节期间,或是过去老爷生日、孩子满月的喜庆堂会,总要安排名角露上一露这出戏。

京剧《渭水河》是怎样的一出戏呢?顾名思义,渭水即今渭河,主要流经今甘肃天水、陕西省关中平原的宝鸡、咸阳、西安、渭南等地,至渭南市潼关县汇入黄河,《渭水河》也就是发生在渭水之滨的一些事。那又是什么事呢?说古代商朝末年有一非常有本领的老人,姓姜,名尚,一名望,字子牙,因其先祖是贵族,被封在吕地(今河南南阳),故又称吕尚。姜尚家贫,他始终苦学各种学问,期望为国报效。但商朝纣王无道,姜尚便离开商朝,来到实行仁政、经济发达的周国,欲帮助西伯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一展自己的雄才大略。他来到渭水之滨垂钓,以观天下变化。据说姜尚的钓竿前面的钓钩没有弯是直的,这便留下了那句成语:“愿者上钩”。这一日姬昌偶得一梦,梦见飞熊入帐。翌日召集大臣散宜生卜卦,散言吾主该得贤臣辅佐,可往山林偏僻之地访贤。姬昌乃率文武大臣出猎渭水之滨访贤,途遇释犯武吉,问其何以不投案,武吉言渭滨遇一老年渔父,教以避脱之术。姬昌得知渔父道号飞熊,喜其正对梦境,遂令武吉引往,果遇童颜鹤发之姜尚。姬昌询以国事,姜尚指陈大事侃侃而谈,姬昌惊其雄才大略,即拜为相,并亲自为姜尚推辇八百零八步。姜尚感其敬贤真诚,言道:要保周朝八百八年,故此戏又名《八百八年》及《文王访贤》《飞熊入梦》。


擅演“姬昌”的裘桂仙先生

从该剧的情节看,姜尚颇多神话色彩和传奇风韵,究其源,主要来源于神话小说《封神演义》第二十三、二十四回,同时又见于《武王伐纣平话》,该剧即是根据这样的演义、平话改编而成。姜尚于书中戏里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俨然一半仙之体,那么,他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吗?历史上有这么一个姜尚吗?诸君有此疑问,亦或因这位兴周灭纣的大元帅,率领一大批神仙道士交锋打仗,半空中法宝乱飞,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考之于史,姜尚确有其人,而且灭纣兴周,确实立下盖世奇功,为第一功臣。司马迁之《史记》如此描写姜尚:

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本姓姜氏,从其封姓,故曰吕尚。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西周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说(悦),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惧归,立为师。(见《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第二》)

又《史记》卷四《周本纪第四》载: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叛)纣。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武王)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

据此可知姜尚确有其人,是古代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且因统率以周国为首的众诸侯联军灭了商纣,厥功至伟,周武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成为齐国的第一个诸侯王,施行了许多惠民的措施:“太公至国(齐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重新排演《渭水河》的马连良先生

姜尚是古代杰出的人才。但说到《渭水河》这戏,可知什么飞熊入梦、无钩垂钓、愿者上钩,特别是周文王给姜尚推车,并推了八百零八步,这都是艺术创作,也即是虚构的。且这个文王推姜尚的故事,在民间传说中可要比京戏里更有“戏”,甚至颇有些情趣。草根艺术家是这样编的:周文王访得贤臣准备同归西岐,内侍请示姜尚是骑马还是坐轿。姜尚答曰:“既不骑马也不坐轿,我要坐辇!”文武大臣说:“这辇只有西伯侯才能坐得,其他人包括您姜太公一样坐不得。”西伯侯姬昌忙说:“请姜太公登辇。”不料姜尚又说道:“我还要请西伯侯亲自推辇。”此话一出,文武大臣大惊,异口同声:“姜尚不得放肆!”不想又是姬昌说道:“好,我来推车,请太公登辇。”这姜尚也不客气,径直登辇就坐。西伯侯只好推车上道,推了一阵有些累了,便停下车休息。这时车内传来鼾声,这老头子竟然酣睡在车中。姬昌无奈又推车上路,推了一程又有些推不动了,又停下来休息,车内鼾声不止。姬昌第三次抄起车把推车,又推了一阵实在推不动了,再一次停车路旁。这时姜尚才睡眼惺忪地从车上下来,问姬昌:“你推了我多少步?”西伯侯喘息着说:“我推了你八百零八步,实在推不动了。”只听姜尚高声喊道:“你推了我八百零八步,我保你周国江山八百零八年!”姬昌一听来了精神,说:“您请再上车,我拼了命也要再推您几十步!”姜尚笑道:“事情说破后,再推多少步也不灵了。”于是君臣同归。这故事是不是相当机趣,有味儿!事实如何呢?《史记》上只四个字:“载与俱归”。意思是两个人一块登辇同车而归。关于姬昌于渭水之滨访姜尚,不仅见于《史记》,其它如《竹书纪年》《列国志传》《吕氏春秋》诸书中均有记载。

《渭水河》一剧,虽然未曾大火,但也不曾沦为绝响,时不时要拿出晒晒太阳。其一,这是个歌颂明君访贤的戏。西伯侯姬昌为了周国,为了百姓,思贤若渴,礼贤下士。为了得到贤才,还干起了力气活儿,为一个贫困的老渔父当起了车夫,一直推到力不能及才停止。这个明君的形象光彩照人,为上者当然喜欢,当然要提倡;其二,就个人来说,姜尚年逾八旬,虽一生穷困,但苦学不辍,博闻强记,文武兼修,垂钓于渭水之滨,等待时机。他不气馁,不罢休,不自暴自弃,不听从命运的安排,锲而不舍,终于等来了机会,施展了抱负,改变了命运,封侯拜相,改换门庭!对于世人来说,这当然是一种激励,一种希望,所以老百姓爱看,希望也如老姜尚似的鸿运当头;其三,这个《八百八年》的戏名,不但过百,而且是两个“八”字,国人认为甚是吉祥,饱蕴福祉。所以过去的京剧班社,逢年过节都要安排演出该剧,有时还要特别安排成开锣戏,取剧团兴旺绵长之意!《文王访贤》《飞熊梦》,也曾作为该戏戏名,但最后还是以《八百八年》常见于舞台。


擅演《渭水河》的金少山先生

该剧很早便见于戏曲舞台。清中叶三庆班来京献艺的著名艺人有黄腔老生张上元,其与著名花旦高朗亭俱为三庆徽班之台柱。后张上元留在京都娶妻吴氏,生子张三福,子继父业,幼年习老生、武生,技业颇精,道光年间甚为三庆徽班所倚重。咸丰十年(1860年),张三福年已五旬,选入清昇平署,工老生、武生。本年十一月初五及转年农历四月和五月初,他又奉旨往热河行宫继续为咸丰皇帝演唱乱弹(即皮黄)。张三福所演的老生戏中即有《渭水河》。张三福以生行扮演姬昌,名净吴全禄扮演姜尚。既然是三庆徽班的名老生领衔主演,查该剧主要唱腔都是二黄调式,只在结尾处,姜尚有一段[西皮原板],故笔者大胆揣度,此剧大概来源于徽剧,后来在扬州徽剧、汉剧第一次初步合流时,以二黄腔为主,又混入西皮调,而成为今之《渭水河》的原型。

但是十数年之后,皮黄《渭水河》在一号人物西伯侯姬昌应工的行当上有了很大变化。据记载,姬昌由老生转变为花脸应工,扮演者为光绪年间第一铜锤花脸金秀山。此公原为北京旗籍票友,生于咸丰五年(1855年),自幼酷爱皮黄,十几岁便去票房走票。由于他天赋奇佳,有一条实大声宏的好嗓子,“悲壮沈着,比于黄钟大吕,理天或差”(见王芷章《清代伶官传》),很快便拜老伶工、名净何桂山为师,正式下海演出,时在光绪三年(1877年)。金秀山一方面学习其师有“铁嗓子”之称的何桂山的演唱艺术之精华,唱得“猛”,唱得“狠”,气力充沛,一泻千里;同时他又吸收前辈名净穆凤山善于用鼻音增加韵味的唱法。戏曲大家翁偶虹对金秀山有极高评价:“高亢处见浑厚,收敛处见宽宏,转折处见丰腴,流走处见响切。”也就是金派唱工的特点。翁先生并说:“后来的‘铜锤’唱法,差不多都是在金派的基础上发展的。”

根据史料,同时演西伯侯的名净还有穆凤山、裘荔荣。穆凤山在咸同年间的名净当中,资历是最老的,他铜锤、架子、武花均工,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好演员。他的唱工没有何桂山那样铁嗓钢喉,高亢嘹亮,但他好研究新腔、垫字、耍板,又于行腔中运用鼻音,特别是将老生腔嵌入花脸腔中,所以当时颇获得内外行的赞许!故此,将姬昌由老生改为花脸扮,穆凤山为始作俑者也未可知。裘荔荣后改名为裘桂仙,即净角表演艺术家裘盛戎之父。他幼年学艺,12岁即搭班唱戏,所以他的辈分并不低,和金秀山、刘永春是同时的。他的技艺也相当可观,只是中年时嗓子坏了只得改操胡琴,一度为谭鑫培操琴。民国初年,裘荔荣嗓音恢复后再次登台献艺,技学穆凤山的鼻音,何桂山的“猛”与“狠”,清纯洗练,苍劲老辣,很有自己的风格,因此也享了大名。三位名净刻画的姬昌各有千秋,惜无影像资料,难睹真容!


擅演“姜尚”的郝寿臣先生

事情永远在变化中。又一个十数年后,即上世纪20年代末,“四大须生”之首的马连良又看中了这出戏。他想到三庆班曾演出此剧,而西伯侯姬昌是由老生扮演的,于是便请文人略微整理此剧。首先易名为《兴周灭纣》,一听这个剧名便不是个小戏,马连良把它作为大轴戏,就是看中了这个戏君王不惜付出一切而访贤的主题。他邀请众多名伶,如郝派的创始人郝寿臣扮演姜尚,文武名丑王长林扮演樵父武吉。此时为1926年,马连良25岁,他嗓音已完全复原,原来唱扒字调(即凡字调,属于低调门),如今可以唱正工调,嗓音又甜又高亮,又将许多花脸腔嵌入老生腔中,使唱腔新颖好听,颇受观众喜爱。数年之后,上世纪30年代,马连良又将此剧剧名改为《八百八年》。他依然扮演姬昌,由团里的名丑马富禄反串姜子牙。马富禄有一条高、宽、亮的好嗓子,膛音又特别好,又冲又响堂,所以虽然是反串,但唱花脸别有洞天,颇有韵味,观众觉得很新鲜,仍然很上座。

1947年下半年,马连良去上海演出前,在北京演出了一个时期,其中又贴出《八百八年》,特邀金霸王少山大腕联袂共演佳剧。笔者那时虽童稚,也就八九岁,但却随最爱看十全大面金少山的戏的家严看了此剧。那天这两位名伶都卯上了,现场掌声雷动。我只记得金少山的姜子牙,头几场穿一件老斗衣,系一条黄大带,戴一个草帽圈,白头发、白胡子,拿一个钓鱼竿,开口一唱,嗓门大得嗡嗡的。西伯侯戴王帽皇冠,穿一件黄帔。到最后一场,两个人都换装了。老渔父戴一顶道冠,穿一件八卦道袍,手里的鱼竿扔了,换成一个拂尘。姬昌换了一件红袍,外边又穿了件红斗篷,戴一个红风帽。还记得金少山大个子,挺魁梧,唱不多,每句都有好。老姜尚没有勾脸画脸谱,而是揉了一个老脸,眼角画着几条鱼尾纹……马连良很帅气,走的台步稳稳当当,很漂亮,拉辇时挎在肩膀上的是一条红带子。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些居然还在脑中留有深刻印象,可见这出戏还是有一定魅力的!


朱宝光演出的《渭水河》片段

新中国成立后,笔者未再见此剧演出。,此剧又绝地逢生。近来笔者一直在思考,京剧《渭水河》说的是统治者重视人才、爱护人才,千方百计要让人才为国家所用,为己所用。而如果真是人才,尽管暂时不被发现,但只要不断充实自己,提高自己的学养,总有一天会黄金破土,璞玉成碧,这是多么难得的主题!为什么这个戏始终没有大放异彩呢?哪怕是由马连良、金少山、马富禄这样的艺术家来演出,保着这出戏,也未能放“卫星”。关键不在表演,而在文本。姬昌为何思贤若渴?又是怎样发现姜尚这样一个才华横溢、深谙文韬武略的隐士的?戏中用了一个飞熊入梦的神话,对上了道号叫飞熊的渔翁,谈了三言两语,便觉得找到了可堪重任的贤哲,于是姬昌便把姜尚推车而去,这也太简单无奇了。戏是无奇不传,单是一个推车三次直到筋疲力尽不能再前行一步,这本身便是好戏,偏偏弃之不用,可以说,是当初的编剧把一个好的题材,好的主题给淹浸了!

倘有有志之士能重新构建文本,有好的导演、好的演员把京剧《渭水河》创成一个戏保人、人保戏的佳剧,,为今日之盛世奏一曲颂歌,亦非不可不能!笔者甚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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