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情怀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遇一块好玉,如同在春之暮野。心情像似被熨贴过一样,又像是遇到了心悦的女子,跳跃着、暗喜着。

父亲当年看到这块玛纳斯碧玉时,就是那种心情。他当时端详着那块朋友妻子用来腌咸菜用的玉时,万般的情绪涌上了心头,他甚至都想好了拿它去做什么。可是他怎样开口呢?

哈萨克朋友艾肯和妻子海迪娜在塔西河边靠游牧生活。艾肯的父亲有次在河边饮马时,远远看到上游河床边露在外边这块石头,泛着深深的绿色。就淌着水,抓着河边的野草树枝慢慢的靠近,当他走至跟前随手拽出时,上面压着的那块石头却顺势滚下来,压断了老人的右腿。因为当时治疗不及时,加之接骨水平有限,老人自此瘸了一条腿。为了这块石头,老人失去了一条腿,当他看着眼前的这块石头时,对儿媳说,这块石头去支垫牲蓄的槽口有些小了,只适合做淹菜用……

父亲索要这一块淹菜石对艾肯夫妇来说不是大事,而且看到它,就想起老人压断腿之事,送人却是件好事。

但父亲却瞒着母亲,坐火车去了北京,后到扬州,半月有余。化光了几年的积蓄。带回来一对玉镯和一件旗袍。

父亲在北京没能加工成玉镯,经人介绍去了扬州。扬州人当时不肯,认为可惜。多好的一块玉,真不該加工成小件。但父亲执意要做,并申明只要一对玉镯。取玉镯时,扬州人送父亲一件旗袍,而且未收加工费。

听母亲讲,玉镯的外形在当时是没有的。自己一只,另一只送给了海迪娜。那玉镯戴在腕上,玉质细腻,沁入肌肤。仔细欣赏,那深沉的绿色像似流动的河水,那黑色的芝麻点像闪耀在河中太阳的影子。旗袍是玄青色滚黑边,绵布含纤,无领斜盘扣,下摆至膝,左侧开五公分小叉。我经常拿起这件旗袍,都有些感叹,当时是怎样的光景,母亲却能拥用这样品质极好的旗袍,怎能不光鲜亮丽呢。

那年的春天,年轻的母亲穿着那件旗袍,戴着玉鐲,在院子里走动,婉如南方水乡的女子,那时父亲的眼神就会沉醉,就会自豪起来。母亲讲,父亲看到她这个样子时,说是想起他们第一次的见面。当时,父亲随爷爷从房门里迈进的一瞬,母亲却慌恾从炕边窗户奔了出去,只有那葱绿的上衣和乌黑的长发在一闪而过时,定格在父亲的心上。

那年夏天的清晨,树上鸟儿正叫的欢畅,父亲给母亲做了一副弹弓,是因为母亲说过她还没有玩过弹弓。父亲弯腰拣石子的一瞬时,母亲拉开了弹弓,只听“嗡”的一声,把弹弓拿反了的母亲,朝着自个儿狠狠的发出了一石子,应声而落的是她腕上那深绿的玛纳斯碧玉镯。

自此,父亲的脾气大变,稍有不顺,就暴燥不止,无论谁做错事,他都会经常提及斥责。所以母亲做事总是小心翼翼,大事小事都由父亲做主,生怕惹了父亲,也经常对我们讲千万别惹你父亲生气。

在母亲五十多岁时,她做了一件大事。有一天父亲不在家。有一位姑娘敲门进来,对母亲讲,她是在干洗店工作的,一次给客人洗衣时从客人衣袋里拾到一枚金戒指。店老板对她很苛刻,工资少还经常加班,她气愤不已,金戒指就悄悄私藏了。现在她想回家不干了,却没攒下钱,想把戒指卖了。母亲被她说的感动,说等家里做主的人回来,但姑娘含泪说车票都买了,她不能等太久。一时间,母亲拿出二百元,买了戒指。等父亲回来,细说此事。父亲拿过戒指一看,说哪能是真金,绝对是假的,这么大的一个戒指买二百元,哪有这等好事呢。母亲说怎会是假呢,你看它的呈色。就这样,父亲非常生气,对母亲责备不止。

当我知道此事时,也难辨真伪。看到母亲委屈的样子,就说拿到银行去鉴定吧。父母一听,一致同意,催我尽快去办。第二天的下午,我拿着戒指去了银行,经过鉴定是假的。回家的路上,我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进了家门,看到母亲忐忑不安的眼神,看到父亲用那先知先觉的表情等着我时,我正声说戒指是真的呀!父亲不相信的问了好几遍,嘿嘿笑过之后称母亲算做对了一件事。母亲高兴的戴上了这枚戒指。

大概那时母亲戴那枚戒指已有七八年了,多少次我曾劝母亲摘下那戒指,母亲却不肯。却又说不出理由。腕上今天戴青玉镯,过几天再换上羊脂玉,不小心打碎一个,立马再戴一个新的。却怎么也不肯把那戒指换下。可有一天,回到家里,母亲躺在床上,神色黯淡,手里却攥着那个眼熟的小布袋,我知道,那里面是那碎了的玛纳斯碧玉镯。原来母亲听说现在可以做金包玉的手工,想把那些碎了的碧玉用黄金镶了,戴在手上,没想把金戒指拿去加工,才知戒指是假。

我忙说我去给母亲做这件事,但母亲执意不肯,说这是天意,就算重新有了样子,也没有了那种感觉了。

去年初夏,在我的撺掇下,带着七十八岁高龄的父母,沿玛河,去寻找他们的老朋友艾肯夫妇。是因为那块淹菜石,还是因为母亲打碎了父亲的至爱手镯,还是因为生活太忙碌,这么多年了,父亲从玉镯碎后,就不怎么与艾肯联络过。找艾肯并不是难事。艾肯夫妇与其父亲居住过的地方现在已成为一个乡,那里成为哈萨克族游牧民的长期居住地。一打听,许多人都知道艾肯的父亲已去世很多年,叫加帕德。认识的人称他为“瘸子加帕德”。

父亲见到艾肯时,紧紧握住了艾肯的手,眼泪也溢出了眼角。海迪娜的双腿因为风湿严重,走不成路,坐在轮椅上。在那个宽敞的院子里,来回忙碌的年青的姑娘是艾肯的孙女。

艾肯的儿子毛列恩带着妻子和村里的几个青壮年长期在外采找碧玉,一年能挣不少钱。最早做起此事,还是那只玉镯。有县城人到他家里借宿,说起玉镯,就有人出高价买。艾肯动了心思,拿出家里喂牛羊的食槽,家里垫桌子的大小石块,才知这也能卖钱。艾肯开始注意起这些精美的石头来。他很自信,他能识石,认为这是天赋。如同当年他父亲捡那块淹菜石一样。只要用眼睛去看,他就能看出名堂来。

艾肯一边放牧,一边找他的碧玉。玛纳斯碧玉一般分布安集海河、玛纳斯河、清水河一带,大约长280多公里。有山料子料之分。刚开始艾肯并不是拿捏很准的。加之道路艰苦,有些地方连马都上不去,驮物资的马匹有时会摔下山崖。

艾肯开始细细的讲他寻玉的故事。父亲眯起他小小的眼睛,静静的听着。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可能就是艾肯寻玉的心情。多少次在寻玉的过程中,都面临着生死拷问。当他遇到艰难时他想将来绝不让自己的孩子再干这份工作。可是儿子毛列恩比他更甚、比他更通。带着几位年青人,越做越好。

艾肯说着说着,又说起了玉镯之事,说自打他父亲去世后,就没让海迪娜戴过那玉镯。每每遇到上好的碧玉,总拿出与那快玉镯相比,却再也没有胜过这块玉镯的碧玉的了。父亲点着头说:是啊,那可是玛河的绝色!

说到日已西沉,父亲才起身告别。临行前,艾肯送母亲一块玉枕,是一块上好子料,经过精心打磨而成。父亲却在艾肯的桌角上发现一块碧玉镇纸。我看到他小小的眼睛充满了光彩,让我猛然间想像到了当年父亲看到淹菜石的感觉。艾肯说这镇纸本来是一对,现只剩一个,不好卖了。父亲却说那就卖给我吧,艾肯说行呀,老朋友,你随便付些钱吧。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那快镇纸,对父亲说,应該在上面刻一行字吧。父亲说,是呀,就刻玉老田荒四字吧。

“玉老田荒”纸镇完工后,真如画龙而点睛,那深深的绿色是那样的浓烈,那每一黑色的焦点,像宣纸上的挥洒的墨迹,也如月下的落花,飄进那幽静的湖中,带着一种张力和孤寂。

很多的时候,看到父亲坐在桌角,戴着老花镜,看着他的书,书的一侧,放着那块碧玉镇纸。而母亲则坐在另一房间的沙发上,一只手下必会有那块宽大的碧玉枕。我能感到那碧玉温润之感,会不会就是那种感觉又让母亲回到青年的时代呢。这老俩口的情景就是一幅剪影,每回想起,就让我想到这一幕。

一次偶然翻书看到,那“玉老田荒”竟是有出处的,它的下句是“心事已迟暮”。父亲他有怎样的心事呢,哪些事是当年要做但未做的呢。还是因为那块腌菜玉,让父亲强行做成了玉镯。而那玉镯又无端生出那么多的爱与恨呢。父亲想说自个儿不应那样么?

我不好再去追问,就这样吧,让心沉入那碧玉绿色的绝美中,让爱如影相随。

                                               文:麦迪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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