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车铺开成了饭店,不远万里来的智利人当洗碗工...... 海派小店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上海人的人际关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分寸感。


亲密之间有一点距离,距离之外又有对彼此的用心和关照……


上海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这种感觉,在襄阳南路上的一家小店里,细细密密地显露着。就像春天梧桐树的毛絮,肉眼或许并不在意,但身体一定会感觉得到。



他叫“690”


自行车的零配件放得满满当当



春天的气息在襄阳南路上表现得很是明显。行人匆匆低头走路,掩盖住口鼻,尽力防止那欲罢不能的喷嚏和咳嗽。


杜卓伟早就习惯了这漫天飘下的梧桐树的毛絮,他站在自己的小店门口,笃笃定定地抽着烟。


杜卓伟的店专门经营单车及零配件,店开了20年,从虹口搬到这里也已有十年。


小店面积不大,大概20多平方米,除了站在门口的杜卓伟外,里面还呆着三个人。一个面目沧桑的外国人和一个被唤作“胖子”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捣鼓一辆自行车。一个年轻人坐在边上的长条凳上,看着他们,像是在等待自行车安装的顾客。


过了一会儿,胖子扶正自行车,年轻人也起身,准备离开。


“你走了?地上还没帮我弄清爽呢。晚饭来吃吗?”抽完烟走进店里的杜卓伟对年轻人说。


年轻人乖顺得就像他的弟弟,随手从门边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包装纸:“今天晚上不来了,我妈回来了。”


这个年轻人确实是杜卓伟的顾客。“我家住在前面小区里,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来了。那时我买了第一辆自行车,是捷安特,来这里改装,把山地轮胎改成光头胎,车龙头改成碳纤维材质,刹车改成碟式刹车。当时外婆给了我2000元,这样改一次就花了1000元。”


一回生,两回熟。年轻人渐渐地变成了杜卓伟的朋友,他会和他们一起去安徽山里骑车。“我前几天还翻出老照片,我们在安徽骑车,他那时才十五六岁,赤着膊在后面骑,很好白相。眼睛一眨,这么大了。”杜卓伟感慨时间的流逝。


一晃,十年过去了。年轻人现在已25岁,在二手车公司上班。闲来无事,总要来坐坐聊聊。前段时间,妈妈去香港,他就在杜卓伟这里搭伙吃饭。“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有时他也会点菜的。油面筋塞肉,韭菜炒蛋……韭菜我让他自己去拣,男小孩什么都不会做,不要饿死的?总不可能以后天天吃饭店喽。”


“那天韭菜我从天亮拣到天黑,一根根挑的……”年轻人笑着说,“哦,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叫‘690’,我们都是叫绰号的,像老板叫‘甲鱼’,胖子叫速哥,他开摩托车比赛的,人家叫他‘speed brother(速度兄弟)。我为什么叫‘690’,因为那是我第一辆自行车的型号,捷安特690。”

速哥从网上淘到藤编的儿童座椅,帮需要的客人安装上去。




我叫甲鱼

下午两点多,甲鱼来店里了,抽抽烟,聊聊天。



看到“690”,杜卓伟就好像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就欢喜白相脚踏车了。”


1990年代的上海,自行车是主要的代步工具,人们骑着它上班,去菜场买小菜,送孩子上学……也有人对这再日常不过的交通工具有了更多要求。“我那时有一辆阿米尼牌子的山地车,记得是在南京路的一个商场里买的。颜色清爽,骑着舒服,整体感觉符合我的审美观,虽然贵,要800多元,但还是让妈妈买下来了。”


那时的上海,新事物扑面而来,不断冲击着年轻人的视野。“那个时候,上海有很多展览会,类似于华交会,广交会,并不是面对中国人的市场,而是中国厂商摆个摊头,让外国的采购商找到合适的产品。我和邻居小伙伴很喜欢去看这样的展览会,进去就像走进大观园一样,都是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不过看了那么多展览,唯独上海国际自行车展最打动我。”


在上海国际自行车展上,杜卓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自行车零配件,也看到有人现场演示,如何通过一个个零配件把一辆自行车组装起来。他摸到一个自行车把手。真的好轻啊,他的心里暗暗叹道。


那时的杜卓伟,是个内向,沉默的少年。他随母亲继父住在普陀区,读书却在外公外婆所住的杨浦区。上学放学他不喜欢乘公交车,1990年代公交车的拥挤程度很多人都有切身体会,在高峰时间甚至有司乘人员专门要去“推屁股”,把吊在车门口的乘客用力推进去,好让公共汽车关上门。“人挤人,没有私密空间。我宁可骑自行车,吹吹风,比坐公交车舒服。”沿着中山北路一直骑,骑到邯郸路,在十几公里的路程里,杜卓伟听着WALKMAN里放出的谭咏麟,Beyond的歌曲,想想心事,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似乎转瞬即到。


内向少年杜卓伟却会做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情。他一个人坐车去昆山,摸到那一家他在自行车展上看到的车把手制造厂。他也不确定自己去干什么,只是好奇,那车把手怎么可以这么轻,质感怎么那么好。他依循着地址过去,并不知道找谁。“他们觉得挺滑稽的,不知道一个小孩怎么就过来了,就像我当时看“690”一样。他们大概觉得我来一趟不容易,就送了个样品给我。”


杜卓伟后来又去了很多自行车配件厂,得到了很多温暖的招待,有时人家给他看新产品目录,给他做介绍,有时人家卖给他一个配件,甚至送他一个样品。那时的自行车零配件厂大多是日本企业或中国台湾的企业,“那些工厂,你走进去,会倒吸一口冷气,地上一根头发都没有。有的工厂非常专业,术有专攻,只做车把,从最便宜的材质,做到最高级的。在1990年代中期,我的眼睛里就看到这些东西了。”


杜卓伟靠着在工厂找到的零配件对自己的阿米尼自行车做了很多改装,改装之后他就不再满足于只是骑十几公里的路程往返于家和学校了,他骑着车去了山里。上海周边只有佘山,杜卓伟发现在山上骑山地车的感觉很不一样:“没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的车行不行,也不知道你自己行不行。当第一次从一个陡坡上骑下去的时候,内心会很犹豫,很害怕,第一脚踩下去的时候,脑子完全是空白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反应,完全依靠本能。”


这种感觉,杜卓伟后来一直有所体验。高中毕业后,他没有再读大学也没上班,而是开了一家自行车店,卖的多是竞技类自行车及其配件。在他开店后三四年,即1990年代末,各类自行车比赛开始兴起,主办方会在山里寻一条适合的自行车道,请自行车爱好者前去比赛。杜卓伟带着店里的客人们曾去参加过好几次比赛,体验上坡时身体无法负荷,以及下坡时身体无法控制的冲破极限的刺激感。“参加了几年,后来就不去了。去参加比赛,我们感觉能在国内好的赛道上用用自己的自行车,就很满足了,主要是带着白相的心态去的。小伙伴会戴着个假发套去比赛,或是骑到一半,说下来看看风景,到老乡家里讨杯茶喝喝。刚开始几年,路上还能碰到一些和我们同道的人,他们车把上放着一台录音机,一边听着音乐一边骑车,或是看到我们,停下来,说:假发套借我戴戴好吗?不过后面几年,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多是为了比赛拿奖金而咬牙切齿的人,只只面孔只能用狰狞来形容了,吃相太难看了。倒显得我们这支来白相的队伍太另类了。”


杜卓伟就这样懒洋洋地把身子斜躺在座椅上,继续说:“这就像我妈对我说的:你年纪大了,稍微体面点,话不要乱说,吃相不要太难看。这是弄堂模子的习性。上海人毕竟比较优雅,洋气呀。”


虽然杜卓伟总以七分裤,帆布鞋的年轻装扮出现,但他总是不断提到自己的年纪:“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自行车更多地是用来买菜,或者装个小座椅,送孩子上学放学的。你知道我绰号为什么要叫‘甲鱼’吗?因为我岁数大,他们都叫我老甲鱼呀。”


甲鱼说在这样厨房共用的石库门房子里开店,生活,邻里关系就像三国一样,要“拉帮结派”讲究平衡。他们是文明楼组。


店门口的上街沿上停满了展示车。甲鱼狡黠地说,我总要等到他们把车都拿到外面放好之后,再来。




她叫囡囡

囡囡的标识是一套睡衣,住在贴隔壁的她每天都要到店里晃几趟。



690”收拾好地上的垃圾,背上包走了。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是个“头势理得煞煞清爽”的中年阿姨,她穿一套浅色摇粒绒的睡衣,站在边上和外国人聊天。


“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再来?一年还是两年?”她比着手指。


I don't konw.”(我不知道)


“翻译官”杜卓伟挺身而出,他把阿姨的话翻译给外国人听:“她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她想嫁给你。”


外国人笑着说:“下个月。”


杜卓伟又把话翻译给阿姨听:“他说,如果你想他的话,他下个月就来。”


阿姨对着外国人说:“我想你下个月就来。”然后又对着杜卓伟说:“他来的话,就会碰到乌龟了,两只下作胚会碰到一起了。”


阿姨显然对店里的人非常熟稔。杜卓伟介绍说:“她是囡囡,就住在我们店贴隔壁;他是Alex(亚历克斯),我认识他十年了。”


囡囡每天都会到店里来晃几次,有时她还会做小店的发言人。那天中午,店门还没开,她看到一个客人在门口徘徊,就特地走过来告知:“店里有一个外国人,要到中午十二点多才起床开门,店里的技术人员最近去旅游了(说的是速哥),所以老板会早点来,大概下午1点多会到。你晚点再过来看看吧。”


“囡囡没上过班。”杜卓伟任由囡囡和Alex鸡同鸭讲地交流着,也不再做翻译,“她嘴边有一粒痣,我们内部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一粒痣’。她肯定知道,因为我儿子讲漏过嘴,那次让他和她打招呼,他就说:‘一粒痣大妈妈再会。’后来我想一直叫人家‘一粒痣’难听伐啦,就问她:老早人家叫你什么?她说:老早人家叫我囡囡。所以我们现在叫她囡囡。住在这样的石库门房子里,楼上楼下共用厨房间,邻里关系就像三国一样,要寻求平衡。我们和囡囡关系一直都很好,最近呢,她尤其开心,因为Alex一直说她很漂亮,我呢每次都原封不动地翻译给她听。”


囡囡每次出现,都是一套睡衣。杜卓伟对她很是熟悉,说她有自己的“作战范围”:方圆30米以内,会穿睡衣,但超过了距离,就会把项链手链都戴好,头发弄好,裙裤穿好,弄得体体面面地出去了,即使只是到复兴中路菜场去买菜。杜卓伟的话里虽然有点揶揄,但却是道出了很多上海阿姨的特点。而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杜卓伟,除了能精准地观察到上海阿姨的特点,他的内心,也期待自己年纪渐长,成为一种有腔调的上海爷叔。“她老公我是蛮佩服的。”杜卓伟指了指囡囡说,“他做司机,上班之余,弄堂里的花花草草都是他打理,弄得非常漂亮。有时开车到乡下,看到野生黄鳝他会买回来,烧给囡囡和女儿们吃。我常常对囡囡讲:你老公,是我偶像,工作勤奋,生活有情趣,家里能照顾好,烧得一手好菜。硬档,不吹牛皮。平时看到我,打声招呼:阿弟,下班了。老舒服的,不像有的人,虚头巴脑。”


囡囡老公的特长,杜卓伟其实也有,他也能烧得一手好菜。每天下午四五点,他就要去复兴中路菜场,为这一天的晚餐准备食材。晚餐的人数飘忽不定,前几天速哥出去旅行,晚上就只有杜卓伟和Alex吃饭,Alex不爱吃蔬菜,杜卓伟常常买只鸭子做酱鸭,或买只鸡做鸡汤或做一盆大盘鸡;有的时候,吃饭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光是菜场,杜卓伟就要去两三次。“都是客人,变成朋友的,他们一个人住,不愿意做饭,就会来我这里吃。就像“690”一样,还会点菜呢,罗宋汤,炸猪排,韭菜炒蛋,丝瓜炒蛋,肉饼子炖蛋,都是比较常见的上海菜。我跟他们说,你们最晚下午5点之前要和我预约,我好做准备。”


杜卓伟小小的店面就像一个开放的厨房,迎接着他来自各方的朋友们。“我很多朋友都是自己找上来的,我不会搭上去。这好像是上海人的通病,上海人不喜欢热面孔贴冷屁股。像什么你骑在什么地方,我来接你,这种事是做不来的。只有你过来,我吃啥,你吃啥。上海人内心多少都有点自尊心,不会两杯酒一喝,就勾住你的脖子:兄弟……兄弟这两个字这么好叫?朋友这么好叫?我觉得没有这么便当吧。上海人要么不认你,认你做朋友了,你碰到困难,不需要讲,会伸伸手帮助你。帮的这点忙我不需要你记住,我自己也最好快点忘记。所谓交情,并不是我给你什么,要你马上回报,而是我认你就对了。我吃不消那种,一上来就弄得很熟的样子。很多事情尽在不言中的。就像我和这赤佬一样。”杜卓伟指了指Alex,Alex正在整修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后面拖着一个类似滑板车的玩意。“他来了,我厨房打开,烧给他吃。他也不会对我说:谢谢你。他只是拿块抹布擦灰,或是抢着把碗洗了。这就是最舒服的状态。人和人之间的状态,上海人做得比较好,有适当的距离,不会过分亲密,但不是代表我对你不够用心。用心是放在心里的,而不是放在嘴上讲,嘴上讲出来就是个屁。”

Alex在店里的时候,洗碗的任务被他主动承包了。


Alex洗好了碗,等待甲鱼去买菜做晚餐。这天他中午11点多起床,没有吃早饭,只喝了一杯咖啡。



杜卓伟和Alex的关系很特别。这十年间,他们总共也就见了三次。Alex是智利人,今年49岁,25年前他开始骑车旅行,先是在国内骑,再跨越国境,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像是个无家可归者一般,一直漂泊在路上。这一次,他离开家,已经有12年了。10年前,Alex经由一个朋友介绍找到了杜卓伟的店,问他,我可以在你这里修车吗,我可以在旁边搭帐篷吗?当杜卓伟得知Alex是从西伯利亚骑车过来的,心里一阵敬佩。“他当时骑的自行车是在欧洲捡的配件组装的,后面带着一个很大的行李包。他的行为蛮让我震撼的,这是稍微有点血性的男人的理想状态,不过我是做不到的。我让他在店里搭帐篷睡,也同意他在店里打工。他要的工钱并不多,他只是打工赚点钱,走下一段的旅程。”


这是Alex第三次来到杜卓伟的店里,他的车也已换成是在日本找到的配件组装而成的。5月,Alex又要再次离开 “现在他老了,我也老了,每天就烧饭给他吃吃好了。他上两次来,每天来我们这里玩的人不要太多,每天都是这里吃吃那里吃吃,我们也带他去唱卡拉OK,去酒吧。不过他喜欢安静,喜欢修修东西,晚上宁愿一个人在店里喝点酒,自己看看书看看电影。”说话之间,已是下午五点多,杜卓伟准备去菜场看看:“胖子,大盘鸡吃吗?”


“不吃。”


“为什么不吃?你不要发豆腐嗲了,我不睬你了。”


“你买点蒜苗,把腊肉炒了吃掉。”速哥做了安排。


“我啊,每天来,就是帮他们做阿姨,来烧饭的。”杜卓伟摇了摇头,走出店门,往复兴路菜场走去。


-End-




写稿子:顾筝

画图片:顾汀汀

拍照片:杨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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