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0公里跑者之路:从飞扬跋扈到雄鹰断翅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文章很长,而且结局悲伤,因此估计多数人没耐心读完它。没关系。

如果不会打扰到身边的人,可以听听这支曲子:

狂妄

为什么会开始跑步呢?

习惯于帝都大学男生寝室热闹非凡的七年之后,刚毕业的我对租房感觉很不适应。我头一次决定穿上跑鞋,冲出八十年代建造的西坝河老旧板楼,开始用跑步探索这座我熟悉的城市。

第一次跑步,我对自己的体能并不了解,兴奋地一路向南,我想试试自己的体能极限,在10公里之后到达天安门后,充斥满足感的我决定再跑个返程,我给自己不留退路:口袋里一分钱没有。结果中途体能耗尽,走回家已经快凌晨一点钟了。

从此之后,我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常常早上六点起床,沿着西坝河路过柳芳到东直门,再沿着二环到国贸,最后在东三环上以14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跑回太阳宫上班。也会在夏季的夜晚,漫无目的地跑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感受不同地方人们的生活,20公里之后,跑得累了就买半个西瓜,边走边吃,夏夜凉风习习,我希望能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

跑步带来的愉悦感自不必说,它给我与心灵和身体对话的能力,最让我兴奋和刺激的莫过于挑战超长距离,下午四点补充大量糖分后穿上装备,踏上征程,内心甚至激动得颤抖:我想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开始的地铁二号线27公里轻轻松松,之后便是解锁二环35公里,在东南二环左安门附近不小心上了二环主路,整个南二环我就在二环主路的高架上完成的,紧贴着应急车道,左手边便是二环的车水马龙,现在想想简直太疯狂了。

一个人的夜晚城市长距离跑和马拉松比赛有巨大的区别。后者有充分的补给,人山人海的跑者和固定的道路;而前者则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孤独,补给则只有路边报刊亭的红牛和烤肠,前半程兴奋,中程疲劳,后程痛苦和坚持。你不知道自己的意志力是否能驱使自己通过下个路口。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战斗。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解锁三环,三环全程51公里,这难度太大了,之后我选择了三环和长安街包裹的大半个北京,从亮马桥,农展馆,呼家楼,国贸,建外,东单,天安门,西单沿着复兴门到达公主坟后转上西三环,路过航天桥,紫竹桥,万寿路,再在苏州桥转到北三环,我对北三环太熟悉了,32公里之后强烈的疲劳感充斥全身,第二桶红牛进肚,我跑过母校,安华桥,在和平西桥的桥下掉速掉到了9.5,最后到达终点太阳宫的时候,我在北三环接曙光西路的路边累得坐在地上,强烈的疲劳感裹挟着完成愿望的充实,让我感慨万千。全程3小时35分钟,完成37公里全程。


在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完成了1200公里的跑量,还买了一辆捷安特,骑车2000多公里,配合一周四次的健身房游泳健身,我减掉了16斤的体重。每次跑步都会记录轨迹,我就用自己的脚步绘制了北京地图,每一条线路都有它自己的故事。2015年6月份,我坐上了飞往兰州的航班,4小时完成了第一个马拉松,虽然跑完肌肉抽搐地都蹲不下来,但却无比高兴。越跑越快,骑车也越骑越快。运动手表刷新着我每周我的跑步/骑车的平均速度,那时的我,无所畏忌,甚至有些狂妄。在北三环辅路创造了晚高峰的飙车记录:22分钟飙完十公里。你要知道还要等四个红绿灯。

就像环太平洋电影里刚出场时主角说的那句话:”无惧任何狂风暴雨”,然而他们很快就遭到了重创。

重创

2015年7月27号那天,终究改变了这一切。

由于种种原因,我不愿意去讲述故事的前因后果。只是那天记得,我不得不亲自去西三环一趟。去时天气阴沉,我祈祷着别下雨,然而返程时,天空像被浸满了墨汁的毛巾,开始电闪雷鸣。雨大得吓人,在避雨/弃车/坐上地铁地铁/返程回去取车的脑残循环中,我决定在瓢泼大雨中骑自行车穿越半个北京城,从公主坟上长安街,再从国贸桥拐上东三环回三元桥,路线已经熟稔于心。然而就是这样的决定,改变了故事的一切。

在瓢泼大雨中,天气好冷,我希望剧烈运动能让身体暖和一些。我以33km/h的巡航速度,飙在长安街上。那时候,自己已经无所谓是不是被淋湿了。然而这个速度,即使是晴朗的天气也很危险。我清楚地记得身后的水花甩的有好几米高,而前轮的甩起来的雨水,全蒙了眼镜,让我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

一上长安街,看到如此宽广的马路,我就开始放松了,只是感觉有点不对头。一旦前面有什么障碍物,我根本就没法及时应对。正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暴打一拳,瞬间天旋地转!

原来,人在真正受伤的那一瞬间,是根本无法感受到疼的。我就知道自己狠狠撞在马路上,然后翻滚了好几圈,之后仰面朝天,自己就像黑客帝国最后一战的那个场景一样倒在瓢泼大雨中,大喊了一句“操!”。据手表显示,碰撞时的速度应该在32km/h左右,之后以51的速度飞了出去,膝盖,肩膀和头依次着地。多亏摔到了马路边上,如果摔到了马路中间正好来车,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在记忆里,我好像爬起来,但却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恶心,定了定神,叫住旁边一个骑电动车的大妈,让她帮忙指了眼镜。我还记得自己扭好了已经变形的车把。之后的事情就记不得了。

模糊中,一个协警大叔把我扶到边上。这才在他的口中知道,短袖短裤没有任何护具的我,却像炮弹一样狠狠撞上了长安街的护栏,之后砸到了路边。自己刚刚爬起来骑车还没走多远,又晕倒了,而后边这些自己是完全不知道的。

在南礼士路路口,我失了神的站在雨中,脑子一片空白。发现衣服被擦破了好多地方,头上鼓了个大包,但来自膝盖上的剧痛甚至让我无法站稳。

在长安街的雨夜里根本打不到车。协警和我一起等了20分钟后,我最终决定弃车坐地铁回家。步履蹒跚一步步地挪进地铁,安检员惊讶地看着满身是伤,双腿一直流血的我晃晃悠悠的路过。我心想,她一定是以为我被暴打了一顿吧!

在地铁里,左肩痛得抬不起胳膊,我挪动到一个座位上,看着从膝盖不停向外渗出的血,滴答滴答地滴在地铁的地板上。我就用公交卡,沿着小腿上的血渍一点点地向上刮,公交卡很快就被染红了,当时觉得还挺好玩。

出了三元桥地铁口,我默默地走出站台回家,大雨变成了小雨,靠近京密路的方向完全没有人,我大喊了一声,委屈和难受冲上心头,眼睛居然不争气地湿润了。那一天晚上,我颤颤悠悠地洗了个澡,连衣服都没法自己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膝盖一直在渗血,染红了一大块床单。

伤痛

我并没有当晚去医院,是因为小时候摔过很多次,当时以为这样的伤并不算什么。

第二天请假打车去医院,膝盖肿得像萝卜,坐进出租车都要疼死。北医三院的号很难挂,我把带血的腿露给挂急诊的医生,医生很快就把挂号单盖了章扔了出来。照了一遍骨头和脑子,医生看了片子说,“轻微脑震荡,没什么事情回去吧”。我脑子里算了一遍2的16次方,觉得自己没变傻,就乐呵乐呵回去了。


可是膝盖真的受伤了。走路还是能走的,但是右膝会突然软下去,尤其是下楼梯,必须扶着栏杆。我以为这是急性症状,但是几个礼拜过去依然如此。连走路都得小心。我曾经想尝试让自己跑起来,但是膝盖剧痛,只能一个踉跄赶紧停下来,跑步完全不可能了。想蹲下更是特别疼。受伤之前报名的北京和太原马拉松都被我放弃了。你能想象之前每天跑遍北京城的疯子,突然每天一瘸一拐挤地铁上班的感受么?

也许以后再也不能跑步了,也许留下了后遗症,也许再过十几年我就要坐轮椅了…

我疯了一样查阅各种资料,翻看论文,查找可能的办法。花了好几周每天都去挂北医三院和积水潭的运动医学,这号非常难挂,我不得不后来用Python写了一个自动脚本才抢到了一个号,医生做了推髌还看了MRI(核磁共振,膝关节平扫),没发现什么太大的毛病,开了一堆药让我回去休息。说来可笑,如果不是膝盖伤痛,我肯定把时间都用来出去浪,根本就没时间写公众号了。那段时间,我只能每天静养,代码和写文章能力迅速提升。

三四个月过去了,能正常走路了,膝盖也没出现发软的迹象。可跑步还是完全不用想,最多能一瘸瘸地“跳”个十来米。那时的日记记录了当时的我:“面对小区高楼窗外的车水马龙,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好渴望能重新回到熟悉的马路上。”混合着绝望和焦虑的生活,加上工作的不顺利,我只能靠写微信公众号保留对生活的一点点期待。

事情总会发生转机,在7月27号的整整半年后,那天北京大雪纷飞,室友怂恿我出去走走,我和他走到太阳宫公园,突发奇想想跑两步,刚开始非常小心,我发现自己真的能跑起来了!在白雪皑皑的公园小路上,我们以六分的速度慢慢跑起来,膝盖不疼不软!我感觉自己恢复了!激动的我后来回屋里写了长长的一篇日记去纪念这一天,感谢冥冥之中给我的这份重生的机会!

重生

膝盖恢复之后,我又跑到了特别有感情的柳荫公园,它于我就像史铁生于地坛。夏天时绿树成荫的它,半年后叶子都掉光了,不得不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某一天我从北京西站出发,准备跑回家。专门路过了南礼士路,在那个撞坏我的护栏(后来知道其实是一块指示牌)面前竖起了中指:敌人被打败了,革命胜利了!


那天北京的阳光甚好,我进入二环跑过金融街,在角楼边看到了一群穿粉色棉衣的小萝莉,逛完中国美术馆,再路过那个神秘的朝内81号,在北三环的漂亮光影下回到三元桥,18公里,历时两个半小时,无伤无损。我以此证明自己的膝盖已经恢复。

我再也不敢那样追求速度了,其实主要原因是速度提不上去,以前可以轻松到四分半,现在五分都会气喘吁吁,放松跑就很容易六分开外了。这让我很苦恼:恢复的身体已经达不到受伤之前的能力了。某天傍晚,北三环又一次电闪雷鸣,正在骑车的我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立马提速赶在暴雨之前回到家,果然十年怕井绳。

再后来,我从三元桥暂住到了土豪朋友在德胜门的120平的大房子,感受早上六点阳光正好,跑过五道营胡同店外猫咪慵懒的眼神;在鼓楼边上路过晨练大妈时自己的洋洋自得;在后海摇滚之夜,穿着荧光跑鞋钻过热闹的人群,汪峰的歌还没有唱完,我早已钻了那条绿树成荫的柳荫街。

速度已经不重要,我感谢这来之不易的重生,生活和认知也变得越来越完整:我认识了更多的朋友,有了自己的家,拥有了更好的机会:之后便是杭州北京两地的双城生活。

杭州远比北京温柔,充满了美好的细节。我把酒店选在了西湖边上,早上六点与我邂逅的她从后海变成了西湖。六七月份杭州经常下雨,我在氤氲湿气环抱的杨公堤一路向南,在花港观鱼让自己的影子引来一群贪吃的金鱼,跑过柳浪闻莺拍照的情侣,然后沿着北山街回酒店洗澡吃早饭,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然而让我心灵感到震撼的,不是早上淡妆浓抹的西湖,而是晚上八九点游人散去,安静而没有灯光的苏堤。桂花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远处的楼台倒映到湖面上微微的光,正好让我看得清眼前这条四公里的长堤。我耳机里听着的是日本女作家Anan Ryoko的创作的钢琴曲Refrain(就在文章的开头)。在这四公里不到20分钟的旅程中,其他一切变得不重要起来。幽静,坚定,感触,我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每次脚步落在地面和这首曲子共鸣对我心灵产生的震撼。

我在杭州跑了第二个全程马拉松,历时四小时五十分,半程时身体出状况,险些弃赛,虽然慢了近40分钟,但跑过风景跑过你,站在终点线前高举完赛奖牌的我一脸兴奋。

然而,美好永远是短暂的。




绝望

某一天八点钟离开公司,我又回到酒店换上衣服准备夜跑。这个决定又改变了一切。


之前提到,我不论怎么都感觉提不上速度。而那一天耳机里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音乐让我异常躁动。我在西湖边上坚硬的石板路上又一次跑出了四分半的速度。膝盖好疼啊,我停下来休息了两分钟,接着继续上路。我以为这只是平时膝盖的一个简单反应而已,穿出河坊街后,我便不顾一切地加速,在浣纱路迈开大步全速飞奔,身边的电动车都被我甩地好远。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体会过这种酣畅的感觉了!

当我打车回酒店时,坐在副驾驶的我手却紧紧压着之前受过伤的右膝盖,感到一阵阵的酸疼。连续两三个礼拜的酸疼打破了我的淡定,我半夜疼得睡不着觉,感觉膝盖中间进了虫子,一直啃噬着半月板。我特别想把两条骨头拆开,把那些虫子全部赶出来。在飞机上我不得不让空姐专门给我一条毛毯盖在膝盖上。我真的又受伤了

受伤的膝盖变得如此敏感,我根本不敢再去跑步,甚至站立做哑铃时,膝盖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从上肢带来的压力和冲击。在浙江省一院拍了MRI,医生却根本说不清个所以然,我又去北京挂了积水潭的专家号。

医生看了我的片子,一脸严肃,指着片子上的亮光处,膝盖积液,骨髓水肿,语气变得有些严厉:没有其他什么办法,只能养着,以后一切高负荷的运动都不要做,更不要跑步了。医生解释道,这种病非常难治,已经受伤的膝盖再次受伤,就很难再痊愈了。吃药甚至也无济于事,关节镜也治标不治本。它带来的问题可能会波及一生。医生还是给我开了某种进口药,一年吃两次,一次吃半年。

那一刻,我没站稳晃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膝盖的原因。

以后跑步,登山,羽毛球,篮球,甚至骑车基本都与我无缘。我原以为只有严重的外伤才会损坏被强壮大腿肌肉包裹的膝盖。而这次受伤缘由只是一次简单的跑步,没有竞争,没有急停扭转,我还穿着一双不错的跑鞋,命运弄人?在公司人工智能部年会上,看着台上几位帅哥跳着街舞,我心想自己要是上去跳五分钟肯定进医院了。

我好恨,恨自己明知道之前受过伤,还不顾膝盖发出的连续警告,狂奔在杭州的大街上。

我好恨,恨自己那么大的雨夜里,还作死地骑自行车狂飙长安街。

我好恨,恨自己过分狂妄,以为能挑战一切,却最终独尝苦果。

年轻时心高气傲,狂妄自大,以为世界就是自己的,无所畏惧地想去征服一切。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或遇到不测,伤痛和疾病带来的困扰却很容易摧残任何一个人的内心,让他对自己和家人的灾难病痛充满恐惧。我开始逐渐理解了为何长辈的朋友圈里被那些健康养生的文章刷屏。每次去医院望着那些焦虑的病人,咳嗽气喘的老年人,流着眼泪的母亲时,我都感同身受。

运动日志上,运动距离最终停留在4200公里,也许以后不会有增长了吧。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分,膝盖依然健康如初。

受困狂狮,雄鹰断翅。曾经的美好带着那些感动,憧憬和自信都一去不复返了。

它带着我的骄傲,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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